這大概就是命!謝聽話除了認命,又能如何呢?自他被捉進礦山,早已是心灰意冷,明白這輩子的好日子已經是到頭了——他們這樣的刑餘之人,便是出了礦山,又能做什麼去?體麵些的工作,現在哪個不要看你的政審分,所有的親朋好友,不是死了,就是在礦山裡熬著慢慢地死去。他出去以後,舉目無親,能做什麼?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當然,人都是想活的,所以他痛痛快快地改了名字,也時不時在心底勉勵自己,要好好表現,好好融入……隻是深心裡,謝聽話也不是不明白,他和這些眼界未開的小賊也沒什麼不同,他從小也慣於在彆人的安排下過活,現在,他的天地算是在這座礦山裡了,謝聽話不敢出去,有時也的確不想出去,他感到自己無法在買活軍的天地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不知道該如何帶著恥辱的印記,在新世界中苟且生存下去。
但今天他聽到的這個消息,一下就打破了謝聽話反複、混沌的情緒循環,讓他見到了新的希望,他立刻抬起頭來,有些急切地打斷了管教們的話,“政審分……政審分也可以讓渡給親人用的嗎?”
管教們的話聲中斷了,他們有些疑惑地打量著謝聽話,“怎麼,你還有什麼親眷活著啊?”
“一等犯那自然是不行的,二等犯以下的話,目前新出的規定,確有困難的可以由親屬擔保假釋。”管教們對犯人,確實也都不算是太苛刻,至少能有來有回地說話。這裡都是有例子比著的——當時提拔了王常恒的管教,便得了褒獎和提升,再說,這些管教多是買活軍的兵丁帶出來的,多少也有些軍人習性,在買活軍這裡,這是褒義詞,意思是這些管教大多數時候都還算講理。“不過你政審分也就普通啊,謝聽話,怎麼你突然也成了個天才了?再說,你這是想救誰呢?”
謝聽話顧不上計較管教的奚落,他急切地說,“是我母親——她是個小腳,又不能說話,也不認字,現在縫衣廠那裡做事,我怕她眼睛也壞了——”
男女犯人們,理所當然是分開關押的,礦山上是男人的世界,這也是因為大多數女犯人都是三等犯,遠不如男犯人一樣來源廣泛多樣——主要還是以被家屬牽連的女眷為主,少數是仙人跳、拆白黨這樣的詐騙犯,還有一門心思要做皮肉買賣的慣唱。而這些所有人當然都下不了礦井,你讓她下井那還不如直接殺了她,還省得屍體落在礦井裡,後續麻煩。
女犯人們,一般都是在服裝廠做活,專門用縫紉機,凡是在郊外看到被鐵絲網圈起來的一個廠子,還有哨兵站崗的,那多數就是女監了。謝聽話當然也未能進去看過,不知道裡頭的條件如何,但他很掛念自己的母親——他母親是郡王身邊的侍女,得罪了世子,生下他不久之後,便被世子毒打一頓,下藥藥啞了。本是不識字的,大概因此也沒有學會拚音,不能給謝聽話寫信,或許現在都不知道謝聽話在哪座礦山上。
謝聽話有什麼辦法呢?他也沒有任何辦法,之前曾請管教為他打聽,知道母親在雲縣附近的服裝廠做活,他便常常給服裝廠寫信,但一次回信都沒有收到過,他常懷疑生母已經死了,又或者過得很不如意,連一個為她讀信的人都找不到。
買活軍是不太強調孝順的,但是,孝子孝女一向也能在生活中得到旁人的共鳴和尊重,管教們的態度柔和了下來,“哦,這文件才下達不久,還沒組織你們學習呢,這事確實是由王常恒而起的,回山了找個文件,給你們好好講講——不過,政審分兌過去的價格是不低的,你……我記得你勉強也就是3分、4分吧,考試賺來的分數,許多都因你生病而扣掉了,你還有餘分嗎?”
生病請假當然是要扣分數的,否則人人都是老病號了,謝聽話激動起來,剛要說話,痰意上來,又趕緊握著嘴,彆過頭去咳嗽了一會,對麵那三個小毛賊好奇地看著他們——他們是聽不懂如今幾人說的官話的,隻是乾看著熱鬨。
“我有陳年罪案告發,能抵政審分嗎?!”
咳嗽剛一止歇,他便迫不及待地問,“我要告發延平王妃,一言不合便毆死下人,屍骨均埋葬於後花園假山下一座地窖之中,要告發王府管事許銀川,勾結內外,魚肉百姓,掠奪少女入府——告發王府管事張寅!淩虐侍女,毆打宦官——”
幾個管教都驚呆了,這噴泉一樣,從謝聽話嘴裡不斷迸發的累累罪孽,甚至令這些飽經風霜的管教臉上,都流露了不適,坐在他身邊的莊管教已經開始掏小本子了,“說得慢一點——這些人現在都還活著嗎?”
“都還沒有被抓,都還被他們逃過了那!”
謝聽話雙手輕顫,逐漸握拳,他將埋藏在心底的不平向外瘋狂地傾倒著,似乎終於走出了那自暴自棄的沮喪,那遙遠的,似乎已經逐漸失落的母親,突然間在謝聽話的未來中再度露出了一個衣角,令他陡然間重燃了對於生活的熱望,謝聽話想到了母親那張沉默的、柔和的,似乎總帶了些憂愁的麵孔,熱淚忽然奪眶而出,他哽咽著說道,“我要告發延平郡王,逼.奸侍女,生下孽種,告發郡王世子,因小事毒啞父妾,屢加嗬斥、掌摑……令其、令其多有輕生之念……”
他的喉嚨裡發出了痛楚的,猛獸一般的咆哮般的嗚咽,“我……我就是那個孽種,我來做告發他的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