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番外二
梁樹葉燒水洗澡, 不僅把自己搓得乾乾淨淨,還給大黃洗了澡。
他濕著頭發躺在炕上,舒服地發出聲, “啊——”
外麵已經黑透了, 屋裡點著的蠟燭隻夠照亮半個炕。梁樹葉看著上方黑乎乎的屋頂, 一時半會兒也沒睡意。
他將行李拎到炕邊,將裡麵的書本和衣服都拿出來。
打開炕櫃,他把乾淨衣服疊好收進去。臟衣服扔在炕裡邊, 等明天拿出去洗。
炕櫃裡的東西有些亂,顯然被人翻過。梁樹葉站直身子,挨個看了自己的東西。
亂是亂, 東西沒少。想來是小叢他們下山來過他的屋子。
“咦?哪來的信?”梁樹葉捏出一封堆在雜物底下的信。他不記得他收到過信。
信紙展開,稚嫩的字跡映入眼簾。
打頭第一句是, “樹葉哥哥, 是雲善呀。”
梁樹葉笑出聲,對著炕下趴著的大黃說,“大黃,雲善弟弟會寫字了。他還給我寫過信呢。”
大黃動都不動,腦袋趴在自己的爪子上, 大尾巴在地上掃來掃去。主人時常和他說話,他習慣了。
“你挨打了嗎?”
“嗯?”梁樹葉皺起眉頭, “好好的問我挨打了嗎?雲善弟弟在想什麼。”
“南方在哪裡?”
“南方要一直往南,在很遠的地方。”梁樹葉自言自語地回答雲善。
“樹葉哥哥,荔枝好吃嗎?”
“唉, 我也沒吃過荔枝。荔枝乾挺好吃的。”梁樹葉自說自話, “我帶了荔枝乾回來。”
“小叢哥哥說南方冬天沒有雪, 真的嗎?”
“真的, 真的。真的沒有雪。”梁樹葉說,“南方比咱們這暖和多了。”
“花旗、西覺、小叢、兜明、坨坨、雲善,我們都好呀。”
梁樹葉很高興,“好就好。”
“坨坨給你衣服裡塞錢了。”
梁樹葉,“我看到了。”
“我也想下山玩。”
“我也想你下山。”梁樹葉將信又看了一遍,仔細地收好。
他以為隻要等上幾個月,兜明就會帶著雲善弟弟、小叢和坨坨一塊來接他。
可是這一等就等了五年。家裡的糧食堆得滿滿的,卻一直沒人下山來扛。
回來的第二年,梁樹葉去鎮子上的學堂裡讀書。他特地跑來山上,坐在拐彎的石頭邊,“以後你們彆去西萊村學堂接我。我不在那讀書了。我馬上要去鎮子上讀書。”
“我帶你們走一趟你們就知道怎麼走了。”
梁樹葉抬頭看向霧氣彌漫的山林,“還是隔六天休一回。”
他從下午坐到日落西山,沒有得到一點回應。站起身拍拍褲子,梁樹葉帶著大黃安靜地下山。
每次有心事,梁樹葉就會帶著大黃去雲靈山,坐在拐彎的石頭那,把心裡的事說出來。
這五年他去了無數次。
“我來報喜了。”應付完家裡賀喜的人,梁樹葉帶著大黃獨自上山,“我考上秀才了。”
“花娘,西覺,你們高興嗎?”
“小叢,這五年你讀書怎麼樣?是好好讀書了呢,還是學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坨坨長高了嗎?”
“兜明不找媳婦兒了嗎?”
“雲善弟弟怎麼樣?”
他習慣了沒有回應。
“我不想讀書了。”梁樹葉說,“我還是想去看看外麵。”
過了一會兒,梁樹葉問出心裡一直埋藏的疑惑,“你們是妖怪?”
這幾年,他總在回憶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光。
家裡人對他都很好。住在山下時,白天允許他進西屋,但是晚上卻不能進。晚上是有什麼秘密嗎?
花娘是個女的,兜明也到了可以定親的年紀,但是一家人一直睡一間屋子。這不怪異嗎?
家中時不時就會多些果子。明明兜明和西覺都沒還沒上山。還有他小時候晚上撒尿時見過的牆頭上的黑影。西覺說沒有人。可是第二天家裡就多出了一籃子草莓。
花娘上山前明明十分像個女子,自打去山上之後,越來越像個男的。有沒有可能,她一直就是個男子?若是男子,為何要扮成女子?
兜明與西覺的力氣都大,大得不可思議。即便天生神力,也不該有那般大。
他在雲靈山住過那麼多次,隻見過在院子裡灑掃的小童,卻從來沒見過其他道長。花娘他們說過,雲善弟弟有師傅的。他見過雲善弟弟師傅的排位,上麵寫的是靈隱。可是村子裡的人說,已經有三年沒見著靈隱了。他在山上也從未見過。
西覺他們堅持不讓自己跟上山住的原因是什麼?
花旗他們上山之前,小叢曾經勸過他,說他們是殊途。那時候他以為讀書和修行是殊途。可這殊途到底是哪種殊途?隻是讀書和修行的不同,還是人妖殊途?
坨坨他們叫人都是亂叫的,秀娘直接叫名字,五奶奶直接叫五嬸,怎麼說都不改。坨坨他們也從不管花旗和西覺叫爹娘。
小時候的事情慢慢回憶起來,花旗他們做的事總有些不符合人情道理的地方。到底是因為花娘他們原先住的地方習俗不同,還是他們壓根就不知道呢?
五年前,有人在胡陽城不遠的地方看見妖怪打架。雲善弟弟和小叢不在,花娘說要去南方。他們回來後就封山,坨坨還受了傷。是巧合嗎?還是那打架的妖裡就有花娘他們。
“妖就妖唄。”梁樹葉微笑著看著山林,“人也好,妖也罷,你們都是我的家人。”
“沒有西覺同意我留下,我說不定早就餓死了。”
“我不在乎那些。我隻知道你們養我,對我好。”
“五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想知道你們到底有沒有事。”
“我要去看看。”
回去後,梁樹葉就將家裡存的糧食全都賣了,帶著所有的錢,開始往南走。
離開鎮子,走上一天。天黑前,梁樹葉進了麻城。
他隨意找了間客棧走進去。
“客人,住店嗎?”客棧夥計熱情地迎上來。
“住店。一間房。”梁樹葉找了位置坐下,“給我上些吃的。”
“羊肉湯可是我們店的招牌。”客棧夥計突然自豪道,“五年前,兜明小哥就是吃完我們家的羊肉湯上山打土匪的。”
梁樹葉愣住了。
“小六子,人家兜明小哥能去山上打土匪是因為吃了你們家的羊肉湯嗎?”有客人笑著打趣。
“冬天喝羊肉湯暖和。暖和就有力氣打土匪。”客棧夥計笑道,“分那麼清乾什麼。”
“你就騙外地人吧。”
梁樹葉拽住客棧夥計的衣袖,瞪大眼睛,“你說兜明?”
“對啊。兜明小哥,咱們麻城的大恩人。”客棧夥計笑道,“客人你不知道,我給你慢慢說。”
“五年前,咱們麻城的碧霞山突然就下來一群土匪,搶東西殺人,無法無天。還跑去縣衙殺人了呢。”
“後來,晚上誰家都不敢開門。我們這開客棧的門都是關上的。”
“有一天晚上。”客棧夥計抬頭瞧外麵天色,“差不多就是這個時辰,有人從外麵叩門。”
“那會兒嚇死了。我就問外麵的人是住店嗎?”
“門一打開,來了一夥人。還帶著三個小孩,裡頭還有一個小道長呢。那小道長也不簡單。”
這就完全對上了,是花旗他們。梁樹葉心裡高興,“哦?怎麼不簡單?”
“客觀聽我慢慢說。”
“兜明小哥上來就點一鍋羊肉湯。那會兒我心裡尋思,就他們那一家子人,兩個人大人,一個半大小子,還有三小孩,能吃得了一鍋湯?”
“要不人厲害呢,和咱們這些普通人就是不一樣。呼嚕呼嚕一鍋湯就沒了。”
“正吃呢。外頭又來敲門的了。”
“我們掌櫃的去問,打哪來?”
“外頭回,碧霞山。”
“這可了不得,土匪來了!”
客棧夥計說得繪聲繪色,梁樹葉眼裡不知不覺地蓄上淚水。這是五年來,除了村子裡的人偶爾提起花娘他們,他第一次從外人口中聽說到家裡人的事。
原來兜明還打過土匪。梁樹葉心裡不由生出自豪的感覺。
他偷偷楷掉淚水。聽夥計繼續講。
“土匪拆了門進來,瞧上了一位娘子。”
“那娘子正是兜明小哥的母親。”
梁樹葉想,花娘長得是很好看的。
“土匪見咱們小道長得又白又胖的好看。伸手就要摸。”
梁樹葉臉上的笑更大了,雲善小時候就是又白又胖的好看。
“小道長家裡人不讓,土匪發狠,說要劈了小道長。”
“兜明小哥不讓了。他跳上前,一腳踹翻土匪。”
“一個人打十幾個。”
“再說我們的小道長,耍著一柄小木劍,兜明小哥打倒一個,他跟著上去拍暈一個。”
梁樹葉心想,花娘他們護雲善跟護寶貝似的,他們能饒的了這群土匪?這不就是討打麼。
“後來有人聽說兜明小哥能打土匪,就求來了。讓兜明小哥上山救人。”
“就一上午,被綁去的人就全給救回來了。”
“我們城裡還有人供奉兜明小哥呢。”客棧夥計小聲對梁樹葉說,“就這條街的木匠家就有一尊兜明小哥的木頭雕像,你一進他家店裡就能瞧見。他閨女天天拜呢。”
梁樹葉打定主意明日一定要去木匠家裡看看兜明的雕像。
外人嘴裡的兜明,雲善弟弟,離得很遠,又好像很近。他們一直是這樣的呀,熱心、善良。
梁樹葉第二日去木匠家的店裡看兜明的雕像。雕得很像,真的和兜明一模一樣,神氣又帶著憨氣。
兜明的雕像擺在佛龕中,前麵還供著水果。
已經嫁人的小慧梳著婦人發髻,虔誠地跪著,心裡默默為兜明祈福。
梁樹葉站在門口,看見小慧跪完起身給兜明上了柱香。
“小慧姐,又給我乾哥哥磕頭呢。”已經十歲的厲文跑進店裡,對著雕像拜了拜,“乾哥哥,你保佑我今天背書順利。”
小慧捂嘴笑他,“你自己讀書不用功。拜你乾哥哥就成?你彆累著你乾哥哥。”
梁樹葉在門外噗嗤一笑。背書來拜兜明那一準不頂用。兜明字都不識一個。要是習武的來拜他說不定會管用呢。
“你笑什麼?”厲文衝道,“有你什麼事。”
梁樹葉抱臂倚在門口,“論親戚,你得叫我一聲哥哥。”
厲文眨眨眼,“你是我娘的親戚,還是我爹的親戚?你是外地人吧?”
“我呀,是你乾哥哥的親戚。”梁樹葉指著屋內兜明的雕像,“他是我哥哥。”
小慧攔住還要說話的厲文,客氣地問道,“小哥打哪來?”
“安平鎮,雲靈山腳下。”梁樹葉說,“他們之前出來就是找我的。當時我在南方。”
信息對的上。小慧客氣地請梁樹葉屋裡坐。
梁樹葉在小慧家吃了頓飯,厲家的人又來請。這門乾親,厲家是認的。
梁樹葉在心裡悄悄笑道,花娘他們怎麼出來一趟還找了門親戚。他能看出厲家是誠心誠意地想與他走親戚。
被厲家盛情款待幾天後,梁樹葉繼續向南出發。他現在很期待在路上聽到家裡人的消息。他們在胡陽城又發生過什麼故事?他們又會給他什麼樣的驚喜呢?
又往南走了兩日,梁樹葉到了觀東城。
行走在觀東城的大街上,梁樹葉正在想著要不要拉個人打聽打聽,花娘他們有沒有在這裡留下過故事。
突然就聽見一個尖利的婆子說話聲,“喲~果然是秀才家的女兒。不做小呢。”
梁樹葉看向前麵,路邊有一群人圍成一圈,不知道在乾什麼。
他擠過去一瞧,一個姑娘身上插著根草跪在地上。身前的木板子上寫著:賣身葬父。不做小。
“也是個可憐的。早些年沒了娘。後來隨他爹過了兩年好日子。誰知他爹又病倒了。家裡好容易有點積蓄,全掏去看病。連買棺材的錢都沒了。”有知情的人就把雲娘的事情說了出來。
梁樹葉瞧著那姑娘跪得筆直,眼神堅毅,似乎一點都不在意旁人的指指點點。
“花雲,要不你就跟了我吧。”一旁擠進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我給你爹安葬。”
“你不是有老婆嗎?”尖利的婆子聲又響起,“人家這小板上寫著不做小。你是不是不識字呀?”
男人哼了一聲,對著婆子毫不留情麵地回道,“說得跟你識字似的。”
花雲?梁樹葉瞪大眼睛。花娘,雲善弟弟的名字組合在一起。竟然這麼巧嗎?這是花娘和雲善弟弟提醒他要做好事?
“小哥。”梁樹葉剛從思考中回神,發現花雲在叫他。
“你叫我啊?”梁樹葉剛想說,我給你錢,你把你爹葬了。
花雲先開口了,“你娶媳婦兒沒?”
“喲喲喲喲。”看熱鬨的婦人打趣道,“雲娘看上這小哥了。”
“還沒。”梁樹葉立馬從身上掏出二兩銀子,“夠嗎?”
“夠。”花雲收起牌子站起身,對著梁樹葉行了一禮,“謝謝小哥。”她花雲還就是看上了這小哥。
梁樹葉想她一個孤身弱女子生活艱難,便主動說,“我來幫你吧。”
他兩去城裡的棺材鋪子定了口棺材拉進花家村。
沒有錢,喪事便也沒辦。隻有梁樹葉幫著花雲將他爹收殮進棺材,和她娘一塊埋在了一起。
花雲將家裡最後的糧食全都用了。麵粉就做成麵餅,米飯就蒸上做成飯團。
梁樹葉坐在灶間給她燒火,“你做這麼吃的乾嗎?”
“路上吃。”
梁樹葉問她,“你一個姑娘家要去哪?”
“跟你走啊。”花雲理所當然的語氣讓梁樹葉想起來,這做好事還沒說不要人家回報呢。
“不用。你孝順,這錢當我送你。往後你該怎麼過怎麼過。”
“我就跟你過。”花雲語氣堅決,“反正就我一個人,到哪都是過。我看上你了,我想給你當媳婦兒。”
梁樹葉第一次被姑娘這麼直白地說要跟他過日子,他紅著臉,低下頭,“我的親事得我娘做主。我娘給我挑啥媳婦兒我就娶啥媳婦兒。”
“那你把我帶回去給你娘看。”花雲也紅了臉,“我識字讀書又勤快能乾。家裡大大小小的活我從十二歲就開始乾。你娘肯定能喜歡我。”誰家娶老婆都想娶勤快能乾的,她花雲一點都不差。
“我”梁樹葉低著頭。
“我瞧你斯文,心地又善,人也勤快。還能幫我燒火。”花雲說,“我就是看上你了。”
“你也彆磨磨嘰嘰的。”花雲大大咧咧道,“你把我帶回家讓你娘瞧瞧。”
“我這趟出來還有事。”梁樹葉說,“我還得往南走,不方便帶你。”
花雲直接說,“那你給我寫個地址,給我點路費。我先回去。”
實際上,梁樹葉也瞧上了花雲。不說彆的,這小姑娘能賣身葬父就是個孝順的。孝順的人總不會錯的。還有她這股子勁,梁樹葉在心裡偷偷地就喜歡上了。
梁樹葉當下就寫了地址給花雲,留了些錢,自己吃完飯,帶上些乾糧繼續往南走。
再行三日,便到了胡陽城。梁樹葉打聽到孔府的位置,直接奔了過去。
“哦?是雲善小師傅的哥哥?”孔遊聽著下人來報,有一瞬間愣神。沒想到,有一日還能再見那群故人。“叫什麼名字?”
門人回道,“梁西叢。”
“那不是。”孔遊記得,雲善有四個哥哥,分彆叫兜明、坨坨、小叢,還有一個沒見麵的叫樹葉。這個梁西覺是假冒的吧。
門人回去後臉色不好地衝著梁樹葉道,“你哪來的就回哪去。不要來亂攀關係。”
“我真是雲善的哥哥。當初我沒來,雲善他們去南方找我。”梁樹葉想,孔先生應該是知道他們來南方找人的。
門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老爺都說了你不是。”
“勞煩您再問一聲。”梁樹葉對著門人拱手。
“誰啊?”孔椿和孔柳帶著寶華正要去街上轉轉,就見一人杵在他家門口。
“我是雲善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