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龜蛇玄武。”
不含任何情緒的聲音悄然響起。
衛韜緩緩轉身,麵向高冠金袍的武帝。
陽光映照下來,落在金色袍服上麵,折射出道道璀璨輝光。
不過,這並不是他關注的重點。
真正引起衛韜注意的,還在於武帝的身體。
露在外麵的皮膚,隱約可見細如發絲的裂紋。
與帝屍自眠龍鎮內初起時相比,莫名多出了些許腐朽衰敗的味道。
“你,龜蛇玄武。”
衛韜明明沒有看到武帝張口,卻有虛無死寂的聲音,仿佛在意識深處悄然蕩開。
他也沒有說話,隻是緩緩搖了搖頭,以此表明自己的態度。
北荒雪原,晨風寒涼,拂麵而過。
兩道身影一金一紅,相隔十步沉默肅立,陷入到了莫名的安靜之中。
就在此時,叮冬輕鳴聲響。
宮裝女子腳踩青蓮,手結法印,由遠及近緩緩而來。
她的氣機節節攀升,卻又與周邊環境完美融為一體。
讓人不自覺便要忽略了她本身的存在。
忽然,一朵青蓮剛要綻放盛開,卻毫無征兆崩解破碎,將她從那種趨近於圓潤無暇的狀態中驅離出來。
宮裝女子不得不停下腳步,看向那道翩然而至的高挑修長身影。
倪灀垂下眼睛,負於身後的雙手緩緩握緊,結成混元拳印。
兩人同樣間隔十步而立,氣機相互糾纏,卻又涇渭分明,形成犬牙交錯的局麵。
時間一點點過去。
武帝一直沒有出手,也不知道是在思考,還是有著其他的原因。
不過在衛韜看來,帝屍或許並不具備自主思考的能力。
所以說,武帝沒有出手,最大的原因便是不滿足出手的條件。
隻要他不主動招惹對方,便有可能避免這場沒有任何意義的戰鬥。
“龜蛇玄武、九首鬼車、霽霧螣蛇。”
忽然,武帝的聲音再次響起。
隻是和剛才比起來,這一次的聲音還帶著幾分疑惑不解。
似乎玄武鬼車螣蛇合於一處,讓帝屍都感到了奇怪。
衛韜聽聞此言,不由得也是一怔。
龜蛇玄武和九首鬼車他自是知道來路,但霽霧螣蛇卻是第一次聽說。
不過雖然武帝沒有明言,他卻也能直接推斷出,霽霧螣蛇所對的應該是教門無極宮所傳功法。
“潛龍勿用、或躍在淵。”
就在此時,武帝緩緩轉頭,看向不遠處倪灀的背影。
仿佛又有一聲歎息,在衛韜心底直接響起。
潛龍勿用,或躍在淵?
這是說的倪師姐嗎?
衛韜回想起倪灀出手,所顯化的黑淵龍獸武道真意,心中頓時泛起些許波瀾。
隻是一點執念未消的帝屍,竟然還能擁有如此的眼力,當真是讓人驚歎不已。
忽然,他心中猛地一跳,身體陡然繃緊。
便看到帝屍緩緩邁出一步,擺出皇極印的起手式。
刹那間神意彙聚,金光升起。
場間氣氛陡然變得無比沉凝。
衛韜幾乎在同時由靜轉動,向前一步踏出。
隻比對麵的武帝慢了一線,就像是對照鏡麵,印訣隨之變幻,最終定於皇極。
轟!
磅礴力量陡然爆發。
就在衛韜皇極印即將成型的那一刻,金色光芒陡然爆發。
一端以自武帝抬起的雙掌為起始,另一端直接出現在衛韜身前。
這樣的威勢,這樣巨大的力量波動,連尚在遠處的倪灀都為之怦然心驚。
似乎是與衛韜心有靈犀,又仿佛受到了氣機變化的牽引,她就在此時頓足踏地,混元雙錘猛然向前轟出。
這一拳,她將精氣神意極限拔高,直至達到無可逾越的巔峰。
仿佛潛龍在淵,一飛衝天,不管前方有何阻攔,都要將之打碎砸爛。
麵對著彷若天人合一的攻擊,青蓮帝妃依舊麵無表情。
她忽然向後退了一步。
刹那間朵朵蓮花綻放,氤氳水汽升騰。
帶動著她追星逐月般向後滑翔。
轟!
倪灀對此毫不在意,隻是遵循著自家心意,將雙拳沿著最為順遂的軌跡,猛地向前轟擊出去。
混元無極,萬象歸一。
一瞬間便將朵朵蓮花衝得七零八落,拳勢滔滔沒入水霧青蓮深處,追尋著那道仿佛變得虛無縹緲的身影而去。
倪灀拳勢未儘,甚至還未攀升至最強的巔峰,卻陡然感覺身體莫名向下一沉。
就好像墜入到了水中,仿佛下一刻便要窒息溺亡,即便以她如今的實力層次都無法掙脫出來。
“這種感覺……”
“弱水往生之地,其力不能勝芥,鴻毛不浮,不可逾越。”
她眼中閃過一道波光,感知著周圍弱水環繞,鎖戶孤立,當即改變了打法。
“混元者,元氣未分,混沌為一。”
“因無生有,因有生空,觀空無之變化,便能虛生自然。”
混元秘錄自然浮現心間,倪灀身形在這一刻陡然生變。
由之前的見龍在田、飛龍在天,化作有無生空、虛生自然。
唰!
兩道身影一前一後,在氤氳水汽中追逐環遊。
雖然未曾真正碰撞交鋒,其中凶險程度卻猶有勝之。
一旦有誰出現絲毫滯澀不諧之意,便當即會引來狂風驟雨般的攻擊,直至以一方的敗亡而告終。
麵對著沒有任何征兆便已經來到近前的攻擊,衛韜早有預料,意隨心動,身隨意動,便在此時將皇極印向前推出。
既然躲不開,便沒有閃躲的必要。
就是要以硬碰硬,正麵交鋒。
如此才能覓得一線生機。
轟!
衛韜雙掌齊出,已經做好了對撞交鋒的準備,眼前卻不見了那道金色光芒。
隻看到武帝高冠金袍的身影,毫無征兆一個急停轉向,朝著相反方向急退。
轟!
皇極法印重重落下,神意靈意遽然爆發,擦過武帝身體,甚至將他打得向後拋飛,穿透廢墟形成條筆直的人形通道。
眼前發生的一幕,完全出乎了衛韜預料。
武帝掌出皇極,卻又在最後一刻忽然收手。
寧肯捱上重重一擊也要轉身退走。
如此詭異的展開,著實讓他驚訝詫異,疑惑萬分。
他猛地頓住身形,並沒有趁勢追擊。
而是麵色凝重盯著廢墟深處,等待著或許下一刻便要到來的狂暴反擊。
事出反常必有妖,尤其對方還是不能以正常人思維揣度的帝屍,所以無論多麼小心謹慎都不為過。
遠處倪灀與帝妃的戰鬥還在繼續。
兩人之間的交手不帶絲毫煙火氣息,甚至像是兩個閨中密友在追逐嬉戲,從頭到尾沒有任何的身體接觸。
衛韜深吸口氣,看著金冠袍服的身影從廢墟中緩緩走出,再次擺出皇極法印的起手式。
但武帝卻沒有繼續出手。
而是在十步外停住,周身散發出溫和的氣息。
和之前的冰冷漠然、機械僵硬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皇極經世,天家子弟。”
聲音落下,武帝毫無征兆邁出一步。
再出現時已經來到衛韜近前。
雙手同結皇極印,一直走中宮,一當頭落下,以一種並不算快的速度同時打來。
麵對著突然襲來的一擊,衛韜不退反進,向前一步踏出。
自腳底至眉心,全身血肉湧動,筋骨齊鳴,發出隆隆雷音。
刹那間武道真意入身,神意靈意降臨,陡然爆開一團無形的漩渦。
轟!
兩道身影一觸即分,旋即再次對撞一處。
刹那間經過數十上百次交鋒。
而越是打下去,衛韜就越是感覺酣暢淋漓、心意通透分明。
這種奇妙的感覺,仿佛是回到了蒼遠城,剛剛拜入紅線門的那段時間,周師傅在親手指導他這個初入武道的新人。
每一次的點撥都恰到好處,直至核心,讓他生出恍然大悟的暢快感覺。
時間一點點過去。
雙方由快到慢,然後越來越慢,直至最後雙掌抵在一處,完全停了下來。
地麵悄無聲息向下沉降。
形成方圓十數丈的渾圓大坑。
坑底中央,兩道身影相對而立,沉默不語。
忽然噗的一聲輕響。
衛韜開始向後退去,一步一個深深腳印,直至站在圓坑邊緣才終於停下。
他低頭俯瞰,目光看向依舊不動的金袍身影。
沉默片刻,他整肅衣衫,深施一禮,“晚輩謝過陛下傳道授業解惑之恩。”
武帝緩緩抬頭,目光溫和平靜,落在衛韜身上,然後緩緩轉身,朝著相反方向悄然離開。
另外一處方向。
青蓮無聲收斂,澹澹水汽消散。
宮裝女子與倪灀就此分開,沿著武帝離開的方向飛快追去。
兩人一前一後,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就此飛鴻杳渺,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師姐在想些什麼?”
衛韜收斂思緒,緩緩開口問道。
“師弟把那道神意融入體內了?”倪灀反問了一句,
看到衛韜緩緩點頭,她若有所思,接著說道,“自從師弟頓悟時起,我便從你這裡感知到莫名的親近氣息,後來直到你和武帝交手,才讓我找到了這種氣息的源頭。”
“師姐說的是那道神意?”
他思索片刻,臉上露出恍然表情,“之前神意自北向南而行,來到青麟山附近時被地氣截取了少許,後來那縷神意落在了師姐的手中。
此次北荒之行,我以半截黑發換了武帝一枚玉符,同樣將其中蘊含的一道神意納入皇極。
如此看來,我們兩個也算是擁有了同根同源的東西。”
倪灀道,“那位剛開始還要暴起出手,後麵卻開始指點師弟修行,就是因為皇極印的原因?”
衛韜微笑說道,“之前我在京城的時候,曾經詢問過誠親王和劉椽凕關於皇極印的事情,按照他們的說法,這門功法唯有武家皇室血脈容易修行,外人想要染指的話入門並不算難,真正難的卻是後續的鑽研深入。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武帝便將我當成了當代的皇族子弟,所以才在看到我施展皇極印後當即收手,從一觸即分的生死交鋒變成了言傳身教的指導點撥。
不過也虧得他是隻餘執念未消的帝屍,如果是真正活過來的武帝,應該絕無這種好事。”
接下來,兩人在荒民聚居地轉了一圈,搜索檢查殘存屍體,從中尋找到了大量黑色發絲。
它們竟然保持著少許的活性。
在靠近到一定距離時,還會主動發起攻擊,試圖鑽入兩人的體內。
“看來武帝隻是將它重創,並沒有把那東西真正打死。”
衛韜將所有發絲一一吞噬,抹除掉它們所有的存在痕跡。
從最後一具殘屍旁站直身體,他抬頭仰望天空,腦海中浮現出那張仿佛縫合拚接的麵孔。
這頭怪物實力層次極強。
當它爆發出手時,無論是武道真意還是四種靈意,應對起來全部有些吃力。
也就是將神意納入皇極,才算是有了和其正麵交鋒的能力。
但即便如此,如果不是武帝牽扯住了它大部分的注意,隻憑他自己的話,或許還不是它的對手,最好的結果也隻是保命遁走而已。
“師姐說的不錯,它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完全化為實體,仿佛擁有了生命的武道真意。”
衛韜說到此處,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那麼到底有沒有某部武道功法,對應著與這頭怪物相關的真意?”
倪灀思索著慢慢道,“從見到它的第一眼,我便在所知的各種功法中進行對比,直到現在都還一無所獲。
不過如果單看那隻扭曲的利爪,倒讓我想起了位於漠州的某個武道門派,他們所秘傳的五陰戮手施展起來,倒是和它有幾分相似之處。”
衛韜問道,“五陰戮手,能天人交感,成就武道宗師麼?”
倪灀搖了搖頭,“我也不太清楚,婆婆以前曾經和五陰門的人打過交道,回去問問她應該就能知道。”
停頓一下,她又接著說道,“師弟有沒有看清楚,它是怎麼出現,最後又是如何消失的?”
“它從何處來,往何處去,要做些什麼,我也想知道這幾個問題的答桉。”
衛韜輕輕呼出一口濁氣,“狀狸有髦,自為牝牡,其名為類,或許隻有武帝知道它的來曆,可惜他卻沒有多言,我們也沒辦法對著他打破砂鍋問到底。”
“還有一個問題,如果百年前就發生過類似的事情,為何山門留下來的文字沒有相關內容,其他諸如官府和民間也沒有對這東西的任何描述。
就算是百年前武帝一朝高手如雲,將所有隱患都消除在了萌芽狀態,也應該會有各種形式記錄留存下來。”
倪灀忽然道,“師弟所言提醒了我,好像在大周開國之戰過程中,國師就曾經遇到過不少古怪詭異的敵人。
就好比盤踞半個齊州的九聖傳人,海外三島的神樹月魔等等,都不像是普通武者能擁有的殺伐手段。”
“孫洗月便是去了海外三島,去尋找神樹留下的秘密。”
衛韜微微頜首,“如果以後有緣能再見到她,便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