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看上去有些消瘦的身影端坐桌後,恰好位於光暗交界的終點。
身前被金色陽光映照,身後卻是一片目不能視的黑暗。
陽光帶來生機,黑暗隱含死意,就在此刻會於一處,相融交織。
給人帶來一種莫名奇幻詭異的感覺。
“弟子見過道主。”
龐闕微微躬身,再行一禮。
齊太全靜靜注視著他,沉默許久後露出一絲笑容,“教門大比的時候,闕兒和元一衛道子兩次交手,對他想必會有一個大概的認知。”
停頓一下,他開口問道,“那麼在闕兒看來,衛道子又是個怎樣的人?”
“弟子和衛師弟接觸並不算太多,不過也算是有一些了解。”
龐闕微微一怔,沒有想到道主專門找他過來,所問的竟然是這樣的事情。
他陷入思索,回憶著和衛韜相處的點點滴滴,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出兩人有過交流的話題。
片刻後,龐闕斟酌著慢慢說道,“如果說天賦資質,修為境界,衛師弟能夠成為元一道子,肯定有獨到過人之處。
弟子當初和他兩度交手,也不過是僥幸贏了一招半式而已。”
“至於衛師弟的為人,自然也是好的,當初若不是他和倪師妹出手相助,我們怕是已經喪命於青蓮妖人手中。”
齊太全默默聽著,一直都沒有說話。
直到龐闕說完後許久,他才微微頜首,換了個話題,“我要閉關一段時日,近期山門的一應事務,還需要你分出些許時間精力進行處置。”
“門內還有諸位長老殿主在,弟子又有何德何能……”
龐闕心中震動,訝然抬頭。
這一刻,在他的眼中,所有一切都驟然生變。
身處的大殿不見了。
前方的桌椅不見了。
就連端坐不動的道主,同樣消失無蹤。
在他的麵前,隻剩下了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讓他感覺非常陌生的,亮若星辰的雙眸。
散發著攝人心魄的深邃光芒,沉默無聲籠罩在他的身上。
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無數畫麵在龐闕麵前閃過。
他看到了早已不在人世的風洳太上。
看到了其他許多同門。
甚至看到了某個打著紙傘,感覺異常熟悉,卻又死活記不起來到底是誰的女子。
但是,他唯獨沒有看到自己。
龐闕疑惑茫然,如墜深淵。
時間悄然流逝。
不知道多久之後。
或許隻是短短一瞬。
唰!
所有的畫麵毫無征兆消失不見。
一切又都恢複到了原有的模樣,那雙亮若星辰的雙眸也杳如黃鶴、不見蹤影。
隻有向後坐在桌後的玄武道主,不知道在出神的想些什麼。
許久之後,他一點點向後靠上椅背,緩緩閉上了眼睛,“出世洗心,入世煉心,這就是屬於你的曆練,對破開玄感晉入宗師也有不小的益處。
至於門內的長老執事,他們都會全力配合,你放心大膽去做就是,真碰到拿不準的事情,可以問一問劉椽凕劉長老,讓他幫忙參詳建議。”
“是,弟子知道了。”
龐闕垂下眼睛,緩緩出了玄武殿。
吱呀一聲輕響,殿門被關上了。
再次將陽光隔絕在外,所有一切掩蓋在黑暗之中。
很快來到傍晚,最後一縷餘暉即將消失,天色漸漸變得昏暗。
玄武後山,穀儘水源。
一道漆黑罅隙就在近前。
齊太全背負雙手,低頭注視著水流汩汩湧出的洞口,緩緩走了進去。
初極狹,才通人,複行百步,豁然開朗。
不久後,他有些出神地注視著橫亙前方的石門,心中不由得浮現出許多已經模糊的場景。
隆隆響聲中,石門被緩緩推開一道縫隙。
裡麵是更加幽深黑暗的山洞。
從石門後一路綿延向下,不知通往何方。
或許是已經走過很多遍的緣故,他對這條充滿崎嶇的暗洞很是熟悉。
行雲流水般在黑暗中穿行,每每都恰到好處避開一處處障礙,沒有將速度降下半分。
直至來到第二道石門。
他才悄無聲息停下腳步,緩緩轉頭朝著一側看去。
啪的一聲輕響。
就像是一隻氣球刺破爆開。
還有腐敗腥臭的味道隨之傳來。
幽暗空間內,一對泛著慘綠光芒的豎瞳亮起。
還有令人汗毛直豎的嘶嘶聲,和那雙眼睛一同出現。
下一刻,石門兩側的燈火被點燃,映照出盤繞在石柱上的灰鱗大蛇。
它的身體坑坑窪窪,許多地方鱗片都已經脫落,鼓起大大小小的血泡,內裡清晰可見密密麻麻的墨色觸絲,仿佛活物般在血肉間穿梭來回。
不時還會刺破一隻血泡,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將粘稠膿水滴落地上。
麵對著闖入進來的人,大蛇高高昂起頭顱,嘶嘶吐著信子,擺出了防備的姿態。
啪嗒!
一塊碎石從上方的岩壁落下。
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便向後退出數尺距離,任由那塊有著尖銳棱角的石塊砸在地上。
同時避開灰鱗大蛇閃電般的撲殺。
山洞無風,煙塵久久都未消散。
“縱然努力再多,你也不成修蛇。”
“既然路是錯的,那你也就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
齊太全一聲低歎,伸手點兩隻豎瞳中間,然後輕輕向下一按。
刹那間十數米長,比水桶還粗的蛇身四分五裂,劈裡啪啦掉落一地。
無數墨色觸絲從中瘋狂湧出,又被他抬手一攬一收,便隻剩下了一根蜿蜒遊轉的黑線,纏繞在了指間。
做完這一切,他推開第二道石門。
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味道撲麵而來,就像是打開了填滿腐肉的密閉地窖。
他對此渾然不覺,隻是安靜注視著內裡飄忽不定的碧綠磷火。
以及在慘綠光芒的照耀下,石洞儘頭那座牢籠一樣的白骨祭壇。
默然許久,他一步步來到祭壇邊緣,然後就在那裡坐了下來。
“一甲子前,我和師兄同時拜入玄武道中,成為最普通的外門弟子,幻想憧憬著明日的美好生活。
那時我還年輕,什麼都不懂,甚至連獨自生活的經驗也無,受了不知道多少明裡暗裡的壓迫排擠,也多虧了師兄不厭其煩、事無巨細的關心照拂,才度過了那段難熬的時光。”
“四十年前,北荒大周血戰,師兄單人匹馬連闖數關,將我從死人堆裡扒拉出來,又一路送回後方治傷,如此方才保住了我的性命。”
齊太全低低歎了口氣,“這份情誼,雖然從來未曾與他人提起,我卻一直都記在心裡。
哪怕許多歲月過去,哪怕師兄已經已經離開近十年之久,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忘懷。”
“所以在那次朝廷祭典大禮過後,師兄密議讓我幫忙,我便直接應允下來,暗夜下山擊殺東禾先生於西林之畔,取其詭絲交由師兄任意處置。
後麵更是對師兄所做之事視而不見,置之不理。
為的便是讓師兄不再為傷痛所擾,亦不為死亡所懼,甚至和師兄一樣,希望你能逆轉生死,長存世間。”
齊太全閉上眼睛,摩挲著冰涼光滑的白骨,又是一聲低沉歎息。
“當年珞水河畔一戰過後,風師兄苦苦思慮十數年之久,最終決定雙管齊下、靈肉同施,想要以此扭轉勢不可擋的衰弱敗落局麵。
還記得當時你對我說過,詭絲寄托真靈,玄武反飼肉身,隻要有一條路能夠走成,就算是開拓性的壯舉。”
“但是,師兄的路已經走到了儘頭,而且是兩條路都被儘皆堵死,再無任何回頭的可能。”
“風師兄選定關門弟子容納真靈。
結果她忘卻舍離,不見不聞,從根本上和你斷絕了聯係。
除此之外,師兄以本門鎮壓的那樣東西為引,想要反飼肉身,逆轉生死。
然後就在今日清晨,我以玄影修巳之死感悟虛空玄武龜蛇之像,才發現師兄和我之前所設想的內容並不正確,而是從一開始便有錯誤夾雜其中。”
“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裡;一步之失,全盤皆輸。
最終得到這樣的結果,雖然早在吾等預料之中,卻不知師兄的在天之靈能否真正接受。
隻是接受也好,不甘也罷,既然事已至此,再說其他也是無益。
如今之計,也隻好等師弟我將第三條道路真正走通之後,再回到此地憑吊告知師兄。”
哢嚓!
以齊太全的掌心為起點,密密麻麻的裂紋向外延伸。
瞬間遍布整個白骨祭壇,沒有一絲一毫的遺漏。
哢嚓哢嚓!
慘白碎屑崩解四散,帶動碧綠磷火紛飛。
整個祭台傾倒塌陷。
露出下方一尊漆黑如墨的棺槨。
有如實質的死氣,化解不開的惡臭,儘數從中散發出來。
棺槨懸空,下方伸出墨色觸絲刺進地麵,每隔數個呼吸時間便會一陣輕顫。
他麵無表情,屈指一彈。
又是哢嚓一聲脆響,厚重的棺蓋高高飛起,落下後又砸起大片骨粉。
齊太全上前一步,低頭看去。
裡麵躺著一具乾枯如柴的屍體。
唯有腹部高高鼓起,內裡還在不斷蠕動,仿佛有活物隱藏其中。
他緩緩伸手,觸碰到屍體的手臂。
噹!
聲音清越悠揚,仿若金鐵交鳴。
“嘰嘰!”
就在此時,淒厲啼叫忽然響起。
一道黑影閃電般從遠處而來,沿途各種丹丸灑落一片,刹那間便已經到了棺槨近前。
這是一隻半人多高的猴子。
身體同樣潰爛不堪,大片大片的毛發都已經脫落,露出內裡鮮血淋漓的骨肉。
又有密密麻麻的觸絲在其中湧動不休,仿佛刺繡縫線,蜿蜒遊轉。
它作勢欲撲,卻是在最後一刻停了下來。
眼眶內隻有漆黑空洞,糜爛的鼻孔不停翕動,似乎是嗅聞出了熟悉的味道,便又緩緩向後退開。
它將手中的半把丹丸放入棺槨,又將剩下的最後一粒塞進自己口中,嚼也不嚼便直接咽下。
齊太全沒有動,和它一起等待著所有丹丸沒入屍體。
然後才緩緩說道,“風師兄走到了絕路,你再在這裡也沒有什麼用處,要不要和我一起離開?”
它沒有任何反應,俯身去撿拾掉落的丹丸。
嘭!
剛剛低頭,它的身體便轟然炸開,血肉鋪灑一地,與慘白骨粉混於一處。
“不願意離開也好,風師兄入了黃泉,同樣需要你的陪伴。”
齊太全點點頭,指間纏繞的那縷詭絲悄然飛出。
唰!
如柴屍體的腹部被剖開了。
詭絲沒入其中,靈動遊走。
數個呼吸後墨色絲線倏然從屍體內鑽出,上麵纏繞著一塊碎片。
這是一枚通體玄黑,僅有半個嬰兒手掌大小的破碎龜殼。
內裡粘黏著猶如角質的爛肉,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敗腥臭味道。
還有猶如實質的寂滅死氣,就從爛肉龜殼之中傳遞出來。
嘩啦啦!
就在此時,剛才還堅固如金剛琉璃的屍體肉眼可見的崩潰,化作黑灰洋洋灑灑飄落地上。
與慘白骨粉,鮮血碎肉交織混合,不分彼此。
“我不敢說風師兄的逆轉生死一定就是錯的,但至少從現在來看,它確實是一條無法走通的絕路。
畢竟時光如水流逝,衝刷切割一切,世間萬物都逃不過生老病死、成住壞空的變化。
既然風師兄的逆轉生死暫不可取,那我便再換一條道路,讓自己一直處於生和盛的狀態,如此或許就能成行。”
啪!
僅剩的一縷墨色詭絲寸寸斷裂,失去了靈動生機。
濃鬱死氣將齊太全籠罩在內。
他夾住那片龜殼,將之容納進入右手掌心。
從手指到小臂,刹那間肌肉鬆弛,多出道道皺紋。
他麵無表情,低頭看去,“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
感悟虛空龜蛇之後,我當可奉行人道,吸納吞噬萬靈生機供養己身,自此生盛不衰,壞空不再。”
哢嚓!
龜殼沒入手中消失不見,棺槨下方地麵同時裂開。
露出下麵一方長寬不過數尺的空室。
一個長發覆體,滿身臟汙的身影平躺其中。
看不出男女,也看不出年齡。
齊太全背負雙手,緩緩說道,“風師兄已經不在,你也不用被封在這裡助他吸收死氣,出來跟我走吧。”
“我會殺了你。”
沙啞乾澀到極點的聲音響起,充滿洗刷不儘的恨意。
“老夫已經開始領悟何為法的意境,憑你的實力,還殺不了我。
而且隻要我不點頭,你就算從這裡出去,也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
“我要怎樣,才能真正離開你?”
“你先去一趟靈明山,找山主借來那塊靈明寶玉,我需要封存在裡麵的東西。”
“然後呢?”
“然後你再去齊州青麟山,偷偷吸收青麟山的地氣,再循跡進入到地脈山底,看看裡麵是不是有和棺材裡一樣的東西。”
停頓一下,他又補充了一句,“儘量不要和元一道起衝突,不離開青麟山的寧玄真並不好對付,而且我們還需要他們擋住來自北荒的武者。”
那道身影緩緩坐了起來,“我想知道,我們這些個人,如今還有誰活著?”
齊太全沉默一下,“你說的是風洳師兄的其他弟子麼,除了你的小師妹孫洗月外,其他人都已經屍骨不存,隻有衣冠塚埋在後山。”
“洗月師妹,她現在何處?”
“她不見不聞、不觸不臨,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
你想要見她,出去後自己抽時間去找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