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尪屏息凝神,無思無念,等待著與血蓮相關的氣機顯現。
忽然,他心念猛地一動。
結成法印的雙手也毫無征兆一顫。
幾乎保持不住原本的姿態。
就在同一時間,巫尪光潔飽滿的額頭陡然現出幾道皺紋,還有兩行血淚從眼角流淌而出,順著麵頰滑落下來。
一群鳥雀恰好從上空飛過。
剛剛進入以兩人為中心的百步範圍之內,便同時劈裡啪啦掉落下來,落在地上的屍體枯萎乾癟,羽毛毫無光澤,完全看不出是剛剛死去,反而像是擺滿了一地的腐朽乾屍。
更遠一些的石崗上方。
黎焜一直站在那裡,目不轉瞬盯著相互對峙的兩人,表情隱現迷茫疑惑。
以他玄感境界的修為,竟然完全看不懂發生在衛道子和青蓮宗師之間的戰鬥。
除了剛開始地麵震動,撕開裂隙之外,後麵兩人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仿佛變成了兩尊沉默不語的凋塑,根本不明白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直到鳥群當空而入,屍體墜落一地,黎焜才悚然而驚,下意識地向後退出幾步,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冷汗。
若是剛才他沒有按照衛道子的吩咐行事,而是前去加以援手的話,是不是也會像這些鳥雀一樣,直接變成了一具沒有生機的乾屍!?
黎焜拭去汗水,緩緩平複著思緒。
如果說玄感之上的武道宗師他還能有所揣度,那麼發生在眼前的陽極大宗師之戰,就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從頭到尾懵懵懂懂,根本無法撥開迷霧,得見真實。
更重要的是,衛道子能夠和此人正麵相對不落下風,豈不是意味著他也陰極陽生,達到了和寧道主同一層次的大宗師之境!?
“這種感覺……”
“有股令人窒息的可怕死意,正在吞噬我的生機!”
“吾耗費極大心力引來的弱水靈意,竟然馬上就要崩潰了!”
“他到底做了什麼!?”
巫尪猛地眯起眼睛,精神意誌拔高至極限,朝著前方延伸過去。
轟!
他感覺自己撞到了一堵牆。
那是一堵通體玄黑,近乎無邊無際,同時散發著無儘死氣的牆。
“這是什麼鬼東西?”
“水不洗水,塵不染塵,這堵黑牆也同樣散發著無儘死氣,所以往生之地的弱水靈意不僅對其無效,甚至還被攪擾打亂,反向吞噬吸收我的生機!”
“如果我不是在齊州珞水,而是在聖教往生之地附近,也不會出現這種……”
巫尪心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隨即被他拋諸腦後。
世間之事沒有如果可言,出現了問題就要解決問題,而不是在那裡後悔莫迭,想東想西,最終隻會錯過取勝亦或是止損的最佳時機。
巫尪收斂思緒,平複氣機,雙手法印再變,不惜代價直接截斷了往生之地弱水靈意。
轟!
刹那間長河虛影崩散,灰白浪花不存。
緊接著蓮花消失,清荷不見,金光祥雲儘皆退去。
一片狼藉的碎石長路再次顯現眼前。
“若是再被那東西吞噬生機,我可能就要虛弱衰敗,直接跌出陽極境界。”
巫尪重重吐出一口滿含血腥味道的濁氣,定神朝著前方看去。
卻發現衛韜竟然和他類似,同樣露出了心有餘季的表情。
兩人相互對視,目光交織。
誰也沒有搶先出手攻擊。
在這一刻都有些怔怔出神。
巫尪心神忽的一動,陡然靈光泛起,驅散了大團迷霧,照亮了大片黑暗。
“看他下意識流露出的眼神表情,似乎也沒有料到這種情況的出現,那麼就隻剩下了一種可以說得通的解釋。
血色蓮花寄托真靈,或許內裡隱藏的並非是桂書彷自己的一點真靈,而是勾連上了某種其他的東西……”
“如果真是如此,血蓮的價值當能增加十倍不止!”
轟!
就在此時,黑紅風暴驟起。
衛韜頓足踏地,一步踏出,刹那間便已經來到近前,元胎拳印毫無花哨當頭打來。
冬!
地麵再次劇烈震蕩了一下。
黑紅風暴從天而降,猛地砸進地麵。
猶如引爆了一枚炸彈,泥沙碎石向著四麵八方激射濺開。
兩道身影在其中輾轉騰挪,相互交纏,刹那間不知道多少次碰撞交鋒。
隆隆雷聲連成一片,沿著珞水兩岸傳出不知多遠距離。
轟隆!
!
又是一聲驚雷炸開。
兩道身影同時向後退去。
衛韜重重砸在高度隻有幾十米的石崗底部,硬生生將堅硬的山石穿出一個大洞。
大堆的碎石掉落下來,將他深深掩埋在內。
巫尪則一路疾飛,在珞水岸灘開辟出一道水渠,落入水中又掀起一道大浪,就此沒了任何聲息。
黎焜穩住身形,從石崗頂部躍下,來到被碎石坍塌掩埋的洞口近前。
他正要進入查看,卻猛地僵住不動。
呼吸,呼吸……
洞內風聲呼嘯,煙塵彌漫,遮擋住了所有視線。
而僅僅是站在洞口,就已經讓黎焜感覺呼吸困難,渾身冰涼,仿佛在內裡盤踞著一頭凶悍的巨獸,隨時都有可能撞破石碓,將他踩碎變成肉泥。
另外一處方向。
巫尪緩緩珞水河中走出,周身熱氣升騰,大片空氣都為之變化扭曲。
他一步一個深深腳印,身後虛幻青蓮乍現乍收,氣機也在不斷向上攀升,仿佛永無止境。
嘩啦啦!
就在此時,大堆碎石轟然爆開。
一道黑衣黑袍的身影出現在石崗之外,目光穿過正在漸漸散去的煙塵,與靠近過來的巫尪交織對碰。
“金剛秘法,玄武真意,你竟然騙我是元一弟子。”
巫尪緩緩呼出一口濁氣,負於背後的雙手還有些微微顫抖,“不過能以陰極境界,將我逼迫到如此程度,你也足以自傲了。”
說話間,巨大壓力驟然爆發,掀起道道漣漪,將其腳下所有土石向外儘數迫開。
衛韜麵無表情,向前一步踏出。
兩道身影恰好同時來到最初相遇的地點,開啟第三輪的交鋒。
巫尪雙手如蓮,虛空綻放。
配合著一套詭異至極的身法,拉扯出道道殘影,仿佛化身萬千。
衛韜則形如鬼魅,各種招式打法齊出,變成了一團黑色旋風,呼嘯遊走在朵朵青蓮之間。
兩人越打越快,撞擊聲連成一片,嗡嗡作響如同鐘呂震顫。
即便是以黎焜的目力,也隻能見到一團青黑交纏的影子,在遠處倏忽來去,所到之處一切都被碾壓粉碎,化作煙塵高高揚起,隨風飄向遠方。
啪!
衛韜雙拳齊出,打散綻放眼前的兩朵青蓮。
下一刻卻手影紛紛,又有更多的蓮花盛開。
在衛韜感知之中,身前所有空間都已經被巫尪的青蓮籠罩,其他一切都失去了應有的形狀與顏色。
他重重一踏地麵,荷下青魚全力施展,向著一側閃開。
但就在同一時間,片片青蓮陡然猶如煙花般散開,重新化作數之不儘的的手影,仿佛一沒有疏漏的大網,朝著他無聲籠罩下來。
即便是以荷下青魚的速度,都難以將這天羅地網般的攻勢完全躲開。
“日出東方,遍耀青蓮,此時從陽極宗師手中使出,才能真正感受到妖教殺招打法的恐怖之處。”
衛韜心念電閃,感覺自己似是麵對著千手觀音,萬般手印,揮落如雨。
又像是月光流水,將一切都無聲籠罩在內。
倒是頗為符合月散人的名號。
既然躲不開,那就不躲。
不管敵從何處來,隻管向著一處去。
任敵千般變化,我自猶如磐石,巋然不動。
沒有任何猶豫,衛韜周身暗金光芒亮起,不退不讓,不閃不避,又是一拳向前重重砸出。
轟!
炸雷般的轟鳴陡然爆開。
衛韜挨了至少七八記蓮印,換來的便是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就如同掄起了重若萬鈞的大錘,將無數蓮瓣儘數砸碎轟破,露出後麵那張略顯訝然的麵孔。
兩人遽然對撞,再次向後退開。
相隔十丈距離對麵而立。
巫尪拭去唇邊一縷血跡,再看衛韜似乎沒什麼變化的身體,不由得一聲喟然長歎。
“拳勢滔滔,身比金堅,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年輕橫練武道宗師,也是最為難纏的對手之一,甚至比有些陽極大宗師還要更加難纏。”
“不過你不入陽極,便終究不會知道,在逆轉生機之外,什麼才是吾等區彆於陰極宗師的武道真意!”
巫尪聲音落下,猛地閉上了嘴巴。
“陰為虛,陽為實,陰極陽生,由虛化實。”
衛韜心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目光落在遠處,看著一尊猶如實質,超過三丈的高大身影,立於瓣瓣綻放的蓮台之上,低頭朝著他俯瞰過來。
巫尪立於那道栩栩如生、寶相莊嚴的神聖身影下方,同時將冰冷的目光落在衛韜身上。
衛韜屏息凝神,精神意誌陡然攀升至極限。
刹那間,墨蓮虛空綻放,又有龜蛇交盤之象化生。
又有一尊通體玄黑的虛幻身影,腳踏玄龜、修蛇環伺,詭絲亂舞,位於墨色蓮台正中。
“金剛、玄武、皇極、詭絲,甚至還有近似黑蓮的真意顯化。
再加上那種猙獰狂暴、血腥邪異的氣息,如果讓你真正成長起來,絕不是世間萬物眾生之福。”
“雖然我剛才被那堵黑牆吞噬了部分生機,如今不是全盛的巔峰狀態,但以陽鎮陰,以實擊虛,你合該今日被我打死。”
巫尪低沉歎息,一道道看不見的漣漪以那尊栩栩如生,彷若由虛化實的神像為中心,迅速向著四周蔓延,刹那間便已經來到近前。
轟!
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機交織一處,轟然炸響。
“青蓮降世,神佛下生!”
肅穆浩大的聲音從巫尪口中道出。
下一刻,他與上方蓮台人像同時出手,結成相同印訣,又同時向前蓋壓下來。
層層疊疊的蓮瓣顯現,隨後化作一道傾瀉而下的青色浪潮,遮擋住了同時探出的兩道手印,也封堵住了衛韜所有的躲避空間。
麵對著閃無可閃,避無可避的一擊,衛韜拋開一切雜念,無思無想,不悲不喜,心境一片透徹通明。
精神意誌融為一體,周身力量凝聚一處,刹那間再經陰極秘法、玄武真解、陰陽對衝二十三次震蕩合擊,最終以封鎮言靈為先手,打出成就橫練宗師後的最為狂暴一擊。
破碎石崗一側。
黎焜猛地捂住耳朵,眯起眼睛。
死死盯著兩尊高度接近十米,彷若降世神明般的身影對撞一處。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他什麼都無法聽到,眼睛也無法看清。
即便是依靠著玄感境界竭力感知,也隻能隱約察覺到那尊通體玄黑、龜蛇交盤的虛影轟然破碎,隻剩下對麵的青色神像,還在將遍布裂紋的大手向前按壓罩下。
“道子敗了!?”
黎焜遍體生寒,心急如焚,也不想自己能不能起到作用,不管不顧便向前衝出。
剛剛一步踏出,他童孔卻是驟然收縮。
內裡映照出一道若隱若現的暗金光芒,挾裹著打爛碾碎一切的狂暴氣勢,重重撞擊在青蓮神像落下的掌心。
轟隆!
!
直至此時,才有一道驚雷遽然爆開。
震碎了珞水邊緣的冰層,將水麵蕩起道道湧浪,一波
波衝上對麵岸灘。
轟!
巫尪滿麵鮮血,狀似厲鬼。
雙臂儘碎,胸口向內凹陷。
縱然體內還有生機湧現,卻也無法將之修複完善。
因為他正在飛速後退。
被同樣鮮血淋漓的衛韜按在地上暴烈摩擦。
將清風觀外的碎石長路打通成為一道人工溝渠,隨即沒入凍得冷硬的河灘,再一頭撞進森寒徹骨的珞水深處,最終砸碎水底青石,深深鑲嵌進河床之中。
道道大浪暴起,驚得水中魚群四散奔逃,甚至高高飛出水麵,又劈裡啪啦掉落下來,仿佛在岸灘下了一場腥風血雨。
數十個呼吸後。
剛要平息下來的水波再次湧動。
一道衣衫襤褸,猙獰扭曲的身影從河麵鑽出,拚了命地朝岸邊逃去。
緊接著,他卻被一隻暗金色的大手猛地握在掌心,然後高高掄起,重重砸在地麵。
轟!
河灘多出一隻大坑。
水霧和煙塵漸漸散去,巫尪在泥漿中艱難坐直身體,然後緩緩抬起頭來,有些失神地看著立於大坑邊緣的那道身影。
他抹一把滿臉的血汙,緊接著卻又有鮮血從七竅中湧出,再次沾染了整張麵龐。
巫尪便不再去管,以沙啞乾澀的聲音慢慢說道,“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沒有被我毫無保留,全力出手的最後一擊打破防禦,擊殺當場。”
“武道真意形成的虛像被擊破,這其實並不致命,也不影響我將你打死,就因為我是橫練宗師,肉身強度才是賴以生存的根本。”
衛韜低頭俯瞰,“原因就是如此簡單。”
“我不信,即便是北荒密教的橫練宗師,也不可能練成如此強硬的體魄。”
“那是因為你不懂,什麼才叫做六百的龜蛇交盤。”
“龜蛇交盤,玄武真解爛大街的基礎功法?”
巫尪歎了口氣,“你雖然是在騙我,但能在臨死前得到一個答桉,不管是真是假,也算是沒了遺憾。”
他緩緩閉上眼睛。
片刻後卻又睜開。
巫尪強提一口氣,用儘力氣問道,“那,那堵黑色的牆,攪亂了弱水真意的黑牆,它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衛韜沉默一下,低低歎了口氣,“那是玄武。”
“玄,玄武!?”
“竟然是玄武……它吞噬汲取了我的生機,為什麼你受到的影響要小了很多?”
衛韜靜靜看著他,一直沒有說話。
直到巫尪垂下腦袋,再沒有了任何氣息,才又是一聲幽沉歎息,“有可能,因為我是真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