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出了珞水城,沿著官道緩緩前行。
過了珞水支流響水渠後,距離目的地還剩下一個時辰的車程。
前後都有柳青緣的心腹屬下開路跟隨,貼身丫鬟小懿則充當車夫的角色,靠在車轅上默默養神,不時拎起裝滿烈酒的皮囊抿上一口。
後方車廂內,衛韜和柳青緣相對而坐。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保持了幾乎一路的安靜沉默。
馬車路過一片樹林,衛韜打開側窗,朝著外麵看了一眼。
“還記得上一次來曬金場的時候,就是在這裡見到了一具剝皮實草的屍體。”
他深吸一口冰寒的空氣,不無感慨道,“雖然才過去了不到一年時間,給我的感覺卻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就連記憶都有些模湖。”
“那個時候,先生還是清風觀的鎮守執事吧。”
柳青緣已經從妄念侵蝕中完全恢複過來,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變好了很多。
她一起看向外麵的樹林,麵上浮現回憶神色,“我當時應該也在路上,準備前往桂書彷的莊園,探尋有可能存在的秘密。”
衛韜關閉側窗,將寒風冰屑攔在外麵。
他思索著慢慢說道,“桂書彷被朝廷和教門聯手剿滅,但是他建造的莊園卻一直被保存了下來,還有青蓮教的老人一直留在附近打理看護,怎麼看都不算正常。
若說朝廷和教門都被瞞了過去,從頭到尾不知道這些人的存在,我是不太相信的。
但所有參與此事,或者是知曉內情的人,都對此視而不見、放任不管,甚至還有包庇袒護的嫌疑,如此看來這潭水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更加渾濁。”
柳青緣細細品味著話裡隱含的意思,片刻後歎了口氣,“當初桂書彷事情敗露,不管是朝廷還是教門,對他研究的東西有興趣的人不在少數。
單我所知道的,就有天機府東禾先生、巡禮司邛太常,也就是鬼手蒼愁的師傅,還有玄武道風洳太上、定玄派羅掌門等人,或多或少都曾經參與其中。”
衛韜微微點了點頭,“利之所在,雖千仞之山,無所不上,雖深源之下,無所不入。
而對於很多武者來說,或許可以麵對權勢財帛毫不動心,卻無法抵擋幽玄詭絲帶來的利益吸引。”
說到此處,他有些好奇問了一句,“青緣剛剛提到了天機府,這又是個怎樣的組織?”
“天機府一向隱秘,名聲不顯,先生了解不多倒也正常。”
柳青緣道,“先生之前去過京城,應該聽說過位於大內的四象殿,內裡有武道宗師值守,庇護以皇宮為中心的一方平安。
其實四象殿便是天機府的一部分,因為較多顯露人前,所以才會被知曉更多,至於天機府的其他機構,整日裡都神神秘秘,彆說我和先生,就連符太常都不知道那些人在做些什麼。”
不知不覺間,曬金場已經近在眼前。
衛韜從車上下來,看著那座依舊矗立不動的石門牌坊,回想起房員外在此迎接的場景,一時間不由得有些出神。
上次前來此地,他本以為隻是處置某個流竄作桉的邪道武者,隻要將人找到拿下就萬事大吉。
結果卻是牽扯出來和桂書彷有關的幽玄詭絲,還有青蓮教餘孽就在周邊一直隱藏,直到最後才顯露端倪。
此時此刻,再回過頭去細思當初發生過的事情,衛韜忽然就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先生,我們是直接去那座莊園,還是在這裡停駐休息一下?”
柳青緣跟在後麵,一起注視著前方雜亂無章的各種建築。
雪季的曬金場一片安靜。
和天暖時的繁忙景象形成了鮮明對比。
街麵上也看不到幾個行人,或許都呆在家裡躲避風雪嚴寒。
“進鎮子吧,先找家館子吃飯,然後去一趟房員外的府宅。”
衛韜說著便緩步向前走去,“之前我們對那裡探查得並不仔細,這次看能否有其他的發現。”
不久後,兩人來到一間飯館。
落座後隨意要了幾盤小炒,一鍋燉菜,就著主食慢慢吃了起來。
衛韜吃得很慢,大部分時間都隻是靜靜坐在那裡,有些出神地觀察著其他人的一舉一動。
從夥計到食客,還有不時從外麵走過的行人,都給他帶來莫名奇怪的感覺。
甚至在這種奇怪感覺的驅使下,衛韜禦使觀神望氣術更加深入觀察,卻依舊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至少從表麵上看,一切都很正常。
在他的感知中,所有人都是普通人,沒有任何詭異古怪的氣息,就連桌上的食物也沒有什麼不妥之處。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感覺有些不太對勁,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裡出現了問題。
觀察思考片刻,衛韜心中忽然一動,發現了被自己忽略的某個情況。
飯館內外這些人,他們的言行似乎和身份有些不符。
換句話說,作為開在曬金場內的飯館,往來進出大都是討生活的力工,裡麵吃飯的氛圍顯得太過安靜了些。
沒有熱火朝天的吹牛,也沒有麵紅耳赤的拚酒,仔細去聽他們交談的話題,竟然沒有太多的涉及到賭錢和女人,屬實有些不太正常。
不久後,柳青緣湊近一些,壓低聲音道,“先生,這座鎮子有些奇怪,到處透露著虛假的感覺。”
衛韜微微頜首,對此表示讚同。
柳青緣所說的虛假,或許並不是指鎮子和居民是假的。
因為他們確實都是真實的存在,絕非玄感妄念帶來的幻覺。
準確來說,這些人仿佛是在表演。
就像是搭建了一座戲台,在他麵前將曬金場的日常生活表演了出來,讓他去觀看,去融入。
而且在這裡,他既是觀眾,可以觀看彆人的表演,卻又身處於戲台之中,同樣也變成了演員。
“吃飽了啊,那我們就走吧。”
衛韜不動聲色,招手叫來飯館夥計算賬。
等待找錢的時候,他裝作不經意間問道,“原本住在這裡的房員外一家,現在是搬走了嗎?”
夥計抬起頭來,就像是沒睡醒一般,眼神還有些散亂茫然,“客官找房員外做什麼?”
衛韜道,“我們是房員外的遠親,這次專程從老家過來探望他老人家,結果卻撲了個空,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哦,房員外家被滅門了。”
飯館夥計稱了碎銀的重量,找回一排製錢,口中還在不停說著,“這是半年多前的事情了,房員外一家不知怎麼就和青蓮教有了牽連,被官府派人過來就地處決了。”
他的表情從頭到尾平靜澹然,語氣也沒有什麼變化,就像是在衛韜剛剛進店時,在開口詢問客官要吃些什麼。
衛韜卻是適時露出驚訝表情,眼神中還帶著少許的憂慮恐懼。
“竟然是這樣嗎?”
“多謝小哥了,我忽然想起來,自家和房員外其實也不是太近的親戚,根本就不入五服之內,以前也沒有過接觸,完全不算熟悉。”
他當即起身,拉著柳青緣便往外走,就連桌上的銅錢都沒有去拿。
飯館夥計一動不動站在那裡,看著兩人出門遠去,目光重新變得散亂茫然。
許久後,他才將桌上銅錢收起,開始慢慢清理沒怎麼動過的飯菜。
“先生,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徑直出了曬金場的石門牌坊,柳青緣才開口問道。
“這裡的情況似乎沒那麼簡單。”
“尤其是最後與飯館夥計的幾句交談,讓我想起了房員外家的那些仆役,不過卻沒有在他身上感知到詭絲存在的痕跡。
除非是將他殺掉剖開身體尋找,否則我也不能確定到底是什麼情況。”
衛韜回頭看了眼沉默安靜的集鎮,很快做出決定,“我們現在就去桂書彷的莊園,我懷疑曬金場的古怪,很有可能還是和那裡有關。”
停頓一下,他又補充道,“其他人還不到玄感層次,最好讓他們直接原路返回,免得出現不必要的損失。”
馬車沿著大路緩緩前行。
丫鬟小懿還有些不太高興。
因為她也想和小姐一起去那座莊園,看一看當年鬨得朝廷教門不得安寧的桂書彷隱居之地。
隻是小姐的命令不能違逆。
更因為這是衛道子做出的決定,她更是不敢有一絲一毫的質疑。
小懿漫無目的想著,將披風裹得更緊了一些。
忽然,她眼中閃過一道光芒,猛地勒緊了手上的韁繩。
馬車在道旁緩緩停下。
小懿麵色冰冷沉凝,死死盯著前方不遠處的那道纖柔身影。
目光落在不遠處緩緩轉動的素白紙傘上麵,身體不由自主繃緊到了極點。
下一刻,小懿發現自己不能動了。
就算是拚了命的想要催動氣血,原本隨心而動的力量卻猶如一潭死水,根本無法運轉分毫。
“沒想到才過了不長時間,我們就再次相見,也算是很有緣分。”
一道溫潤似水的聲音悄然響起。
小懿看著對方緩緩走近,一點點靠近過來。
卻渾身僵硬,遍體生寒,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連反抗的念頭都無法升起。”
“這種令人絕望的恐怖感覺。”
“她說的是很有緣分,再次相逢,但我為什麼沒有一點兒印象,根本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小懿心如死灰,已經陷入到絕望的情緒之中。
她不知道前麵探路的同伴是不是還活著,不過轉念一想,就算是知道了也無濟於事。
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她什麼都做不了,隻能任由事態向著無法預知的方向加速發展。
不過小懿的絕望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僅僅兩三個呼吸之後,那道纖柔身影便已經站在了車廂近前。
“也罷,道左相逢,即是有緣,既然和你能再次相見,我就再幫你提升一點實力如何?”
耳畔響起悠揚女子聲音,卻猶如驚雷在小懿心間炸開。
她呆呆看著那雙亮若星辰的眸子,忽然間感覺身體有些發冷。
仿佛將所有一切完全暴露在了那雙眼睛之下,再也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就算是穿著厚厚的棉衣大氅,也阻擋不住這道寒意的侵襲。
下一刻,車廂門被輕輕打開,她朝著裡麵看了一眼,回身摩挲著拉車駿馬的鬃毛,悠悠歎了口氣。
“你們剛去了那個名為曬金場的鎮子,本來坐在車廂內的兩個人,是不是留在了那裡?”
小懿坐著一動不動,猶如一尊泥胎塑像。
聽了她的問話,卻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她沉默片刻,麵上漸漸浮現出一抹笑容,“柳青緣當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就連我都沒有料到,她竟然能再次擺脫影響,甚至可能在沒有線索的情況下,直接猜到了我的去處。”
“隻是以柳姑娘的機敏和謹慎,本不應該做出這般出格的事情,所以說能夠促使她定下決心的,還在於車廂內的另外一人。”
說到此處,她笑容愈發濃鬱,“若是我沒有猜錯的話,另外一人是個年輕男子,而且是青麟山元一道的衛道子,你認為我說的對與不對?”
小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不敢與她對視,生怕對方從眼神中發現了什麼。
她對此並不在意,表情若有所思,目光越過馬車看向遠方,“剛才我的推測可能不對,如果真的是衛道子起意要來桂書彷故居,那麼很有可能便是他隱約察覺到了什麼,並非是因為柳青緣和我的關係。”
“畢竟他很有可能就是蒼莽山脈的那個軍鎮甲士,繼承了我斷舍離掉的一些東西,能夠有此感應也屬正常。
但是,我和他都來晚了,現在的那座莊園,就真的隻剩下了一片廢墟而已,即便是能從中看到、聽到、感知到什麼,也不過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罷了。
就連那座名為曬金場的鎮子,也變得和其他人群居住的城鎮有很大不同。”
說到此處,她似乎有些罕見的猶豫遲疑。
在馬車旁駐足佇立許久,她忽然開口問道,“你說,我現在要不要去見一見他?”
小懿身體毫無征兆一顫,發現自己恢複了活動的能力。
但是麵對這一問題,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因為那位並不是真的在詢問她的意見,而隻是由於她完全不知道的某些顧慮,在做著思考衡量,還沒有做出決定而已。
她如果自作聰明說些什麼,那才真的變成了一個傻子。
一陣寒風吹過,卷起碎雪如霧。
那道身影已經消失無蹤,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痕跡。
小懿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就要直接棄了馬車,以最快速度朝著來時的方向折返回去。
但她向前才奔出幾步,卻莫名眼前發黑,意識一片空白,渾然忘記了自己想要做些什麼,剛剛又發生了什麼。
此時此刻,曬金場內。
冰隕和幽離緩緩步入鎮子。
他們沿著唯一的街道走出幾十米距離,轉身進了唯一開著的那間飯館。
冰隕隨便選了處靠牆的位置坐下,習慣性地觀察著周圍環境。
“客官想吃點兒什麼?”店夥計慢慢走過來問道。
幽離目光落在店夥計身上,微不可查皺了皺眉。
作為店家小二,這人不僅動作遲緩,表情茫然,就連說話都有些含含湖湖,吐字不清。
讓他接待客人,豈不是在砸飯館的招牌?
她沉默一下,指了指掛在櫃台上方的菜牌,“那幾樣招牌菜品,現在能做嗎?”
店夥計道,“能做,不過需要多等一些時間,如果兩位客官沒有急事的話……”
“那就算了,我們不吃了。”
冰隕就在此時忽然開口,打斷了店夥計的說話,同時起身朝著外麵走去。
但剛剛從椅子上起身,他卻又緩緩坐了下來。
冰隕微微眯起眼睛,看著一個渾身都籠罩在灰色長袍之內,就連麵孔都被兜帽遮擋的人,緩緩從店外走了進來。
明明飯館內還有很多空桌,那人卻直接坐在了他的對麵,隨後掀開兜帽,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中年男子麵孔。
“你們是來自北荒的武者。”
中年男子緩緩說道,“而且是兩個突破了天人化生界限的武道宗師。”
冰隕微微一愣,隨即麵露笑容,“你又是什麼人,既然知道吾等的身份,竟然還敢如此的放肆?”
男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自顧自地接著說道,“以兩位的實力,要殺死我易如反掌,就算是將這座鎮子全部屠光,也不會浪費你們太多時間。
不過這並沒有什麼意義,就像是昨天有個比你們還要厲害的姑娘過來,以及在你們之前剛剛離開鎮子的一對男女,他們就沒有去做這件沒有意義的事情。”
冰隕笑容斂去,表情漸漸變得嚴肅,“你說的那三個人,又都是誰?”
中年男子搖了搖頭,“他們還很年輕,我自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最多是從一些細節上見微知著,推測出其中兩人都是玄武道弟子,還有一個應該是巡禮司的官差。”
“你也是這樣和他們見的麵?”冰隕問道。
“沒有,我隻是看了他們幾眼,並未像現在這般,坐到對麵和他們交談。”
冰隕屈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篤篤的聲音一圈圈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