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天光微明。
整個珞水城都披上了一層白紗。
時有一陣夜風吹過,順著衣縫就往裡麵鑽去,帶來深入骨髓的涼意。
柳青緣剛剛吃完飯,在所居的院內慢慢喝茶。
她有些出神地看著上方的星空,眼前似乎浮現出姑姑姑丈的身影。
那時候他們都還年輕,就喜歡在這樣月光如水的夜晚,帶著更加年幼的她,沿著家旁的小河漫步而行,悠閒平澹地消磨晚飯後的些許時光。
但是,已經逝去的,終究不會再回來。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就再也無法回到原本的模樣。
柳青緣閉上眼睛,原本總是帶著自信笑容的臉上,不知不覺多出少許柔弱的感覺。
“有生就有死,有陰便有陽,同樣有光芒的地方,就有揮之不去的陰影,這是所有人都無法避免的事實,無論你願不願意接受,它一直就在那裡。”
悄無聲息間,一道輕柔似水的女子聲音緩緩響起,在這座空寂清幽的院落中漸漸散開。
柳青緣依舊半躺在靠背椅上,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隻是微笑說道,“是啊,有生就有死,既然生的儘頭就是死亡,那人為什麼還要活著,而不是直接自殺追求最終的結局呢?”
話音未落,陡然猩紅詭絲暴起。
柳青緣也已經不在靠背椅上。
整個人隱入瘋狂扭曲,迎風亂舞的絲線深處,將所有氣機儘數隱藏其中。
就在此時,又是一聲幽幽歎息,仿佛在她的心間悄然響起。
“吾在某個時間,確實想要直接自殺追尋結局,但在經曆了生死之間的大恐怖後,卻又向死而生,重新活了過來。”
唰!
猩紅詭絲猛然暴漲,朝著某處地方激射而至。
與此同時,柳青緣腳尖輕點地麵,毫無征兆分成兩道身影。
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分彆朝著兩側院牆飄去。
“幽玄詭絲,它不是這麼用的。”
猶如山間清泉的悠揚女聲再起,也讓柳青緣不得不停住腳步,轉身向後看了過來。
不遠處,她剛才甩出的潔白大氅飄然落下,卻在即將觸碰地麵的時候,被毫無征兆出現的一隻纖纖素手拿住,沒有讓它沾染到任何的灰塵。
“談笑間暴起突襲,一擊不中當即遠遁,又試圖以金蟬脫殼之法擾亂吾的判斷。
青緣姑娘反應機敏,心思果決,就算是在整個巡禮司中,也當屬佼佼者的前列。”
一道纖柔身影漸漸顯現在夜幕之中,麵帶微笑看了過來。
“姐姐是什麼人,為何會給我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
柳青緣眼中波光閃動,同樣回以友好笑容,“我們之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吾也不知道我們是不是見過。”
她款款上前,將那件大氅送回柳青緣手中,“可能是見過麵,可惜我已經記不得了。”
柳青緣接過大氅,麵上笑容愈發親切濃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見姐姐就覺得很親切,莫非你真的就是我失散多年的親姐姐?”
她沒有說話,隻是低頭注視著指間一縷猩紅觸絲,麵上表情若有所思,再次陷入回憶,“看到它,就像是再次回到過去,見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停頓一下,她又接著說道,“詭絲可以用來承載玄念,甚至還能寄托真靈,但在柳姑娘這裡,卻僅僅將它當做是簡單粗暴的對敵手段而已。
更進一步去想,他也應該是和你一樣,一直在承受詭絲所帶來的傷害,卻沒有把握到它最為有用的精髓。”
“承載玄念,寄托真靈?”
柳青緣聲音裡滿是疑惑,“姐姐這兩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青緣小姐身為巡禮司少卿,又算是符太常那一脈的人,我以為你應該會知道這些隱秘,現在看來卻並非如此。”
她思索著慢慢說道,“當你踏入玄感境界後,若能感知捕捉到所修功法對應的玄念,之後便可以嘗試用詭絲將其進行複現。
成功後就能時刻觀想體悟玄念靈意,極大提升修行進境,即便是破開玄感成就武道宗師之後,對於修行上也還有著相當程度的助益。”
“至於寄托真靈的說法。”
她幽幽一笑,“上古之時太過久遠,誰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情況,也不敢說事實真相究竟如何。
不過自桂書彷重現詭絲開始,包括當年大內第一高手東禾先生,還有本人老師、定玄派羅青雋等人,都對此旰食宵衣、孜孜不倦探索追尋。
為的便是以詭絲寄托真靈,試圖打破生死界限,謀求不朽不滅、與世長存之法。”
“不朽不滅,與世長存?”
柳青緣聽到此處,忽然笑出聲來,“我看應該是與世長辭才對,就像姐姐剛才說的,有生就有死,有陰便有陽,生老病死、成住壞空,這才是世間顛補不破的至理。
如果這玩意真像他們說的那麼厲害,那古時真正開創詭絲的人呢,他們的後輩徒子徒孫呢,難道一個個都活到現在了?”
說到此處,她心中念頭忽然一轉,“就在前幾日,我卻是剛剛知道詭絲的另外一種用法,並不像姐姐所說的那樣與玄念真靈有關,反而是將其運用到了沙場戰陣之中。”
“柳姑娘所說的,可是青蓮教的合擊殺陣?”
柳青緣眼波閃動,低沉歎息,“不是青蓮妖教,而是北荒異族,北荒那邊最精銳的戰陣就是以詭絲交連,氣機相牽,正麵衝鋒時甚至能接近武道宗師之力。
這種匪夷所思的殺伐手段,據說便是北荒聖師所創,其間似乎還隱現教門功法的真意,當真是讓人無比驚訝詫異,不知道究竟是教門的什麼人,跑去做了北荒異族的走狗。”
“柳姑娘果然很有意思,所提供關於北荒的信息也很有價值,不枉我專程過來見你一麵。”
她沉默思索片刻,緩緩轉身向院外走去,幾步後身形悄然變澹,竟然直接消失在了柳青緣的目光之中。
時間一點點過去。
月色如水,夜風沁涼。
柳青緣怔怔站在那裡,下意識端起旁邊桌上已經冰冷的茶水一飲而儘,許久後才重重呼出一口濁氣。
“竟然是孫洗月。”
“消失了近兩年之久的孫洗月。”
她將大氅披在身上,靜靜看著空空蕩蕩的院子,驀地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她居然一直沒死,還專門來到珞水見我一麵,這裡肯定有我不知道的原因。
畢竟我隻是一個小小的巡禮司少卿,當初和她也隻是因為祭典大禮有過兩次交集而已,無論怎麼想都找不出吸引到她的理由。”
柳青緣心中念頭紛呈,浮想聯翩。
思索許久,兩人交談中的一句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孫洗月說他也和我一樣,所以說她來找我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於我身後的青麟山衛道子。”
“還好我騙過了她,沒有脫口而出孫洗月這三個字,不然後果怕是不堪設想。”
“更重要的是,我剛才福至心靈,想起先生讓我幫忙探查的北荒聖師,就直接將這一消息給她丟了出去。
看孫道子的表情和反應,很有可能就要直入北荒,與那所謂的聖師麵對麵做過一場,如果真能驅虎吞狼成功,也算是讓我折騰成了一件大事。”
“不行,必須馬上將此事告知先生,讓他也提高警惕,免得被孫洗月找上門來而不自知。”
柳青緣默默想著,轉身就要朝屋內走去。
就在此時,暗香浮動,悄然而至。
“柳姑娘果然沒有被我完全影響。”
溫潤似水的聲音再次響起,縈繞在柳青緣耳邊。
“你修為境界僅在練臟,並非天人化生的武道宗師,卻能夠抵擋住吾所激發的玄念,沒有受到應有的影響,應該就是體內擁有當初被吾改化過的詭絲,才能達到如此的效果。”
柳青緣心中猛地一跳,剛想開口再說些什麼,眼前卻毫無征兆一黑,頓時便失去了所有意識。
片刻後,孫洗月站在床前,看著陷入熟睡的柳青緣,指間一直把玩的那根猩紅觸絲悄然射出,沒入絨被之中消失不見。
…………
…………
………………
天黑之後,衛韜才從馮家府邸出來,回到了自己家中。
或許是因為兩顆梵天玄靈丹的原因,在睡了整整一個下午後,馮卿萍的身體狀況已然趨於穩定。
雖然她的精神還是有些不正常的亢奮,時不時會陷入到魂不守舍之中,但至少已經沒有了性命之憂,也就無需他在那裡時刻守護。
吃過晚飯,又陪家人閒談許久,待到他們都睡去後,衛韜才一個人回到房間,開始繼續嘗試以詭絲模擬浮現金剛秘法的玄念真意。
他心態很好,並不著急。
因此就算是一次次的失敗,也都寵辱不驚,澹然處之。
失敗了沒有什麼,無非是稍稍恢複精神之後,再重來一次而已。
但隻要真的做成了,對於後續的修行絕對有著難以想象的助力。
玩累了詭絲,衛韜便將注意力投入到其他修行之中。
他意念一動,緩緩抬起雙手。
印訣不斷變化,氣機隨之而動。
最終變為手指微張,掌心微凸的姿勢。
冬!
一聲猶如心臟躍動的聲音響起,就從衛韜虛握的拳眼傳出。
內裡仿佛真的握住了一顆充滿靈意的心臟,隨著呼吸吐納律動收縮。
所居房間內,他腳步輕盈,繞圈而行,拳心冬冬輕響連成一片,體內又有隆隆雷音,在寂靜無聲的黑暗中悄然蕩開。
這就是衛韜自創的打法殺招。
以龜蛇交盤為內核,以金剛秘法為驅動,將皇極法印與並蒂雙蓮結合起來,再加上領悟到的陰陽意境,最終演化成的元胎拳印。
隨著時間的推移,衛韜精氣神意不斷拔高,直至達到最終的頂點。
眼前陡然金蓮綻放,又有龜蛇交盤之像漸生,緊接著顯化出一道金光環繞的虛幻身影,漸漸與龜蛇合為一處,無間交融。
“腳踏玄龜,修蛇環身,北方黑帝,神名真武……”
衛韜神與意合、意與氣合,觀想感知到這尊身影,不由得便是微微一怔,腦海中浮現出這樣一句描述。
“不,此方天地並無真武大帝蕩魔天尊,不管是官方還是民間,從未聽過牠的神名。
退一步去考慮,就算是有北方黑帝,牠的形象也不是這般,而應該是披發黑衣、蹈踏龜蛇,仗劍執旗才對。
所以說顯化在我眼前的非是真武大帝之神像,而是玄武真解、金剛秘法、皇極法印和並蒂雙蓮交織相融後的玄念靈意。”
“但是,眼見得如此神形兼備的形象,當真是讓人無比驚訝,幾乎難以自持。”
隻是一瞬的怔仲出神,所有感知意境便儘皆消散,讓衛韜再次回到漆黑一片的房間之中。
刹那間,他汗出如漿,熱氣蒸騰,整個人疲憊虛弱到了極點。
連保持站立姿勢都無法做到,向後幾步直接坐在床上,眼皮上就像是吊墜了千鈞重物,用儘力量都無法睜開抬起。
從回到府城開始,他就一直沒有怎麼睡覺,甚至沒有好好放鬆休息片刻。
期間不是沉浸修行,就是苦思尋找線索,不僅與北荒赤雷部宗師一番交手,打完了又被馮卿萍妄念所擾,間接體悟感知了那座神秘血池,由此領悟黑水言靈秘法等等。
從頭到尾沒有任何停歇,到了此時終於堅持不住,讓他連手指都不想動上一下,隻想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但在此之前,衛韜還是強撐著來到門外,朝著黑暗處看了一眼。
“主上。”
一個青衫社弟子悄然來到近前。
“我休息一段時間,你們牢牢將府宅守住,有什麼處理不了的情況第一時間將我叫醒。”
衛韜的聲音猶如風中低語,在房前廊下悄然拂過。
“屬下願為主上效死!”
青衫社弟子垂首肅立,斬釘截鐵說道。
僅僅是站在衛韜身側,他就已經呼吸困難,感覺到巨大的精神壓迫,就連身體都在止不住的微微顫抖。
吱呀一聲門響,懾人的壓力悄無聲息散去。
青衫社弟子抬起頭來,眸子裡全都是狂熱眼神。
衛韜從沉睡中醒來,感覺這一覺分外香甜。
就連精神上的虛弱疲倦,都因為一夜安眠恢複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