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整個府城黑暗寂靜。
仿佛一頭巨獸正在安然沉眠。
唯有巡夜人還保持著清醒,幾乎整夜不眠不休,打鑼敲梆,提醒府城居民。
清脆的梆子聲響起,又有鳴鑼之聲,就從外麵空無一人的街上漸漸蕩開。
衛韜緩緩呼出一口濁氣,絲絲縷縷的猩紅詭絲縮入指尖消失不見。
“天寒地凍,防風保暖。”
更夫拖長的聲音不時響起,又慢慢遠去。
戌時一更,天乾物燥,小心火燭;亥時二更,關門關窗,防偷防盜;子時三更,靜心安眠,平安無事;醜時四更,天寒地凍,防寒保暖。
所以現在已經是四更天了。
衛韜看一眼外麵漆黑的夜幕,慢慢揉捏著有些脹痛的眉心。
他枯坐半夜,觀想金剛秘法玄念真意,後又嘗試以幽玄詭絲進行複現模擬,雖然有些效果,但對精神的消耗也是巨大。
幾次失敗的嘗試過後,便頭暈腦脹、兩眼發黑,有種人都要被掏空的虛弱感覺。
如此看來,想要以詭絲浮現金剛秘法所有紋路,中間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錯,也不能長時間的停頓思考,必須要達到熟能生巧、一蹴而就的程度才有可能成功。
這就需要大量的練習,在經過多次失敗之後,隻要能成功一次,就算是奠定了勝利的根基。
思索完了修行上的事情,他又開始梳理從牧舫和商汴處得到的消息。
總體來說,齊州府城還是一片安寧。
或許因為就在青麟山左近,又有各大勢力聚集的緣故,這裡並沒有像其他地方一樣被北荒武者滲透進入,與大周武者開啟了追蹤與反追蹤、絞殺與反絞殺的一次次戰鬥。
在他進入北荒的時候,倪灀便是與潛入進來的北荒武者數次交鋒,才在期間無法壓製修為,直接破境玄感。
不過最近一段時間,府城內外卻又發生了不止一起武者失蹤情況,至今都還未找到那些人的下落,更不要說查明原因。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還是要未雨綢繆、防患未然,乾脆就將這裡的產業拋售,讓家人遷往中原,無論如何都要比北地齊州更加安全。”
衛韜收斂思緒,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茶水一飲而儘,然後開始閉目養神,靜待黎明到來。
清晨時分,節度使府宅。
馮贇海從內院急匆匆跑出,很快來到大門近前。
看到那個靜立道旁的年輕人,他原本有些陰鬱的臉上頓時浮現笑容,快步迎了上來。
“道子什麼時候回來的,中午一定給兄弟個麵子,讓我擺上一桌席麵,為道子好好接風洗塵。”
馮贇海抱拳躬身,態度親近,甚至還帶著一絲恭謹。
雖然他是節度使二公子,但麵對著這位青麟山道子,卻沒有任何的怠慢之舉。
進入府邸,在會客廳中閒聊幾句,喝了半杯茶後,衛韜話鋒一轉,將話題轉到了馮卿萍的病情上麵。
他也沒有迂回繞圈子,而是直截了當地開口詢問馮小姐的具體情況,以及最近節度使府邸有沒有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情。
馮贇海頓時就是一愣。剛想說些什麼,卻在最後一刻又硬生生止住。
他默默思索片刻,才歎了口氣道,“如果說什麼奇怪的事情,小妹毫無征兆的生病就是最奇怪的事情,整個府城的名醫幾乎都被請來看過,卻都束手無策,找不出是何病因。”
衛韜點點頭,“如果方便的話,贇海兄可以帶我去看一看卿萍小姐。
本人雖然非是學醫出身,不過醫武相通,經過長時間的修行之後,也算是略懂岐黃之術。”
馮贇海倏然一聲歎息,“道子此言,在下隻會感激,又有什麼不方便的。”
兩人當即起身,來到了馮卿萍所居的院落。
一側的廂房內蒸汽升騰,濃鬱的腥苦味道散逸出來,將整個小院都充斥填滿。
守在臥房門外的丫鬟見到兩人過來,忙不迭地屈膝行禮,小聲稟報著馮卿萍的身體狀況。
越過一道遮擋的屏風,衛韜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凋花大床上的少女。
他不由得微微皺眉,沒想到馮家小姐竟然病得如此厲害,甚至就要到了命懸一線的關頭。
馮卿萍蓋著絨被,隻露了一張臉出來。
不過和以前比起來,她現在眼窩深陷,皮包骨頭,完全看不出那個明媚少女的模樣。
馮贇海低低歎了口氣,努力平靜著語氣,“自小妹患病以來,父親甚至將整個府城周邊的名醫全部快馬加鞭請來,可惜卻都是無功而返。”
衛韜沒有說話,緩緩來到床邊,低頭注視著那張瘦若骷髏的麵龐,眸子裡悄然閃過一縷微不可查的光芒。
片刻後,他閉上眼睛,輕輕呼出一口濁氣,“卿萍小姐是從什麼時候得病的?”
馮贇海思索著慢慢說道,“大概有一個月時間了,我還記得當時她和丘小姐出去踏雪冬遊,回來後就有些身體不適。
剛開始的時候,小妹還以為是受了風寒,結果卻是吃藥也無法好轉,最終一步步變成了現在的情況。”
衛韜點點頭,“那次踏雪冬遊,她都去過什麼地方,除了丘小姐之外,還見過什麼人?”
馮贇海愣了一愣,當即將守在門口的貼身丫鬟召了進來,“你現在把小姐生病前的行程詳細講述一遍,不要有任何的遺漏。”
貼身丫鬟低頭想了片刻,便開始事無巨細說了起來。
不得不說,這小姑娘記性不錯,思路也條理清晰,將各項瑣碎雜事講得明明白白,不會讓人聽了之後一頭霧水,不知所雲。
衛韜聽了片刻,忽然打斷了丫鬟的講述,“你剛剛說,那位丘家小姐,還送了馮小姐一幅畫?”
丫鬟點點頭,“是,奴婢親眼看到,而且在踏雪遊玩回來後,小姐有時候還會拿著那幅畫卷欣賞,這一點奴婢絕對不會記錯。”
“那幅畫呢,拿來讓我看看。”
不多時,丫鬟便從外屋取來一幅水墨山水畫,交到衛韜手中。
他緩緩將其打開,置於旁邊桌上仔細觀看。
如果從的書畫的角度去看,作畫之人的水平功底並不算深,相反還很一般,也就是比初學者高了那麼一點。
不說和那些書畫大家相比,就算是拿到街上去賣,怕是也吸引不來一個顧客,隻能將自己活活餓死。
但是,如果拋開這些和繪畫直接相關的東西不談,而從另外一個視角去看,這幅山水畫卷就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上品佳作。
若是讓他在大街上遇到,一擲千金買來觀摩欣賞也並非無稽之談。
“這幅畫不要在府裡放著了,最好是讓我把它拿走。”
衛韜說著便緩緩轉身,朝著外麵走去,“現在我基本上可以確定,卿萍小姐應該不是病了,而是修煉某種武道功法,到了近乎走火入魔、備受妄念折磨的程度。”
“這,這怎麼可能?”
馮贇海滿臉震驚,喃喃自語道,“小妹她自小就氣虛體弱,根本無法修習內練法,更不可能達到玄感層次,怎麼可能會走火入魔?”
“她不是主動修行,而應該是被動承受。”
衛韜出了房門,深吸一口沁涼空氣,眼神在這一刻陷入回憶,“如果不是曾經遇到過那對師徒,我也不會往這方麵去想。
但見到卿萍小姐的情況,又觀摩了那幅山水畫後,卻莫名感覺和她們之間的情況有些相似。”
停頓一下,他忽然問道,“自從生病以來,卿萍小姐有沒有過魂不守舍,甚至是忽然像是變了個人般的情況出現?”
貼身丫鬟啊了一聲,語氣滿是驚訝,“先生說的不錯,當時也有大夫按離魂症加以治療,可是效果卻並不算好,甚至還起到了相反的效果。”
停頓一下,衛韜又接著說道,“府邸內有誰最近氣血虧虛,膚色慘白,現在把人都叫來,讓我看上一眼。
還有一個問題,他們是不是也在一個月前,隨著卿萍小姐去了郊外踏雪冬遊?”
馮贇海一疊聲催促著,“馬上去,把所有陪小姐郊遊的丫鬟仆役,隨行護衛全部找來!”
一刻鐘後,所有人都被叫了過來,在馮府最大的會客廳內集合完畢。
吱呀一聲輕響,會客廳的房門被打開了。
一道身影從外麵緩步而入。
廳內眾人雖不解其意,卻也不敢動作言語,隻是無聲靜立原地,看著那個黑衣黑袍的年輕人從麵前一一走過,最後什麼問題也沒問,甚至連一句話都沒說,便徑直出門離開。
“道子,這究竟是什麼情況,卿萍的病,還能治嗎?”馮贇海跟在後麵,從頭到尾一頭霧水。
衛韜在一座假山旁停下腳步,抬頭看向天空中隨風而動的雲團,“我也不知道,如果沒猜錯的話,馮小姐所修的應該就是同心結,而且還是更加複雜的同心結。
至於到底能不能將之解開,我之前沒有做過,所以也沒有把握。”
馮贇海一揖到地,長長歎息,“那現在該怎麼辦,還請道子教我。”
衛韜再次展開手中那幅黑白山水畫,注意力凝聚其上。
組成山水景色的墨色線條仿佛活了過來,從畫卷中脫離浮現虛空。
在他的目光中瘋狂亂舞,乃至於迅速充斥了整個視野,占據了幾乎全部的意識。
衛韜在假山旁靜立不動,眼睛半開半闔,神光若隱若現,有些出神看著麵前畫卷,仿佛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許久後,他才將山水畫卷好收起,“我先去找一下那位丘小姐,既然事情因與她踏雪郊遊而起,那麼或許便能發現其他有用的線索。”
半個時辰過去。
丘家府宅之中,氣氛死一樣的沉凝。
馮贇海帶著護衛進入正堂,卻發現裡麵已經站著幾個持刀佩劍的男子。
他們都是府城六扇門的差官,麵色陰沉站在正堂之中,對著橫躺在地上的一具屍體沉默不語。
四周還點燃著白色的蠟燭,火盆裡的紙錢已經燃燒殆儘,隻剩下了一片灰儘,向外散發出焦湖的味道。
屍體是一個麵容粗獷的中年男子,臉上的表情猙獰扭曲,也不知道是恐懼害怕,還是無法置信的驚訝茫然。
讓人很難弄明白,在他生命消逝前的最後一刻,到底看到了什麼,又經曆了什麼。
“丘家主竟然死了,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馮贇海問道。
為首的捕頭道,“回二公子,我們早上剛剛接到消息,趕過來後就已經是現在的情況。”
停頓一下,他又補充道,“我們過來之後便將所有人控製了起來,這幾個死人的房間也保持原樣未動。”
馮贇海點點頭,又問了一句,“能看出來他是怎麼死的嗎?”
捕頭麵露疑惑神色,有些不確定道,“屍體身上沒有傷痕,屬下也沒找到用毒留下的痕跡,現在還很難說到底是何死因。
不過,看這位丘老爺的扭曲表情,好像就是被活活嚇死的樣子。”
“被活活嚇死的?”
馮贇海眉頭緊皺,再看一眼丘家主至死都沒能合上的眼睛,莫名覺得身上有些發冷。
此時此刻,衛韜已經來到相鄰的房間。
裡麵同樣躺著一具具屍體。
所有丘家的主子,全部都死於非命。
隻剩下一個丘小姐,躲在房間裡麵不敢出來。
丘府已經完全亂了。
如果不是六扇門的捕頭控製場麵,恐怕裡麵的丫鬟仆役早已經搶了財物,如鳥獸散。
轉了一圈之後,衛韜又回到內宅門前。
他總感覺哪裡似乎有些不對。
並不是因為死人的原因,而是這座府邸內宅,讓他莫名有些不太舒服。
衛韜微微眯起眼睛,仔細觀察著裡麵的一草一木。
觀神望氣術悄然施展,將每一處地方都映入眼中。
忽然,在他的感知中,丘府內宅似乎活了過來。
“這種古怪的感覺。”
衛韜心中一動,忽然從袖中取出那幅畫卷,就在內宅門前展開。
詭異氣息陡然變得濃鬱。
悄無聲息間,一道道透明絲線顯露痕跡,從每個死人的房間內向外延伸,營造出來一種被極端壓抑著的詭異氣息。
它們就在他所站的內宅門前彙於一處,又通向遠處角落裡一座門窗緊閉的房屋。
卡察一聲脆響。
衛韜捏斷黃銅門鎖,緩緩走了進去。
這似乎是一間庫房,裡麵堆著各種裘皮。
若是全部拿出去賣掉,至少也能入手幾千兩銀子。
然而在最裡麵的地方,在一摞潔白如雪的裘皮下方,卻壓著一張張疊放整齊的人皮。
衛韜輕輕呼出一口濁氣,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大周京城以北,低矮梅山之中的見聞。
“定玄道子烈山也是一樣的死法,再聯係到馮卿萍身上疑似出現同心結的痕跡,難道說此事與雲虹有關?”
“這女人跑到青麟山下作亂,難道是嫌自己活得太舒服,非要自尋死路,一腳踏入黃泉?”
他默默想著,轉身出了庫房。
片刻後,衛韜又將瑟瑟發抖的丘小姐拎了過來。
“對於這些人皮,丘小姐你又有什麼看法?”
丘小姐隻是搖頭,“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嘴唇翕動,還想再說些什麼,卻忽然發現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渾身上下瞬間冷汗淋漓,被風一吹簡直要凍徹心扉,如置冰窖。
衛韜靜靜看著她,沉默片刻後低低歎了口氣。
“剛才看到丘家主的屍體,我便已經有了少許的懷疑,結果卻是到現在才忽然發現,你們一家並非土生土長的大周人士,而是很早以前便潛入進來的北荒部眾。
如此說來,那些從內宅蔓延至此的透明絲線,基本上可以確定和北荒金龍部騎兵體內的詭絲有所關聯。”
停頓一下,他忽然麵露疑惑神色,“北荒、詭絲,定玄、人皮,教門高層,北荒聖師?
還要再加上馮家小姐身上的同心結,所有一切似乎都指向了相同的源頭。
我希望可以從你這裡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隻要你能如實告知,我不僅會饒你性命,而且還要將你好好保護起來,平安度過之後的餘生。”
衛韜慢慢說著,眼中猩紅顏色開始聚集,依稀間似有花香浮動,還有種種虛妄之聲,就在這座人皮庫房內悄然顯現。
丘小姐眼前一黑,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置身於姹紫嫣紅的花海。
麵前緩緩顯現出一尊猙獰可怖的白骨祭壇。
內裡卡卡作響,還在變幻著各種不同的形狀。
她臉色陡然變得煞白,喃喃自語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這是大梵生天的旨意,我身為奴婢,也不過是遵從皇女的命令行事。”
“皇女在哪裡?”
“皇女在你們來之前便已經出門,去了,去了……”
丘小姐說到此處,忽然發出一聲淒厲哀嚎,表情扭曲驚恐,一雙童孔仿佛也在此時變得和之前完全不同。
就像是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衛韜以望氣術觀之,發現在丘小姐的童孔之內,映照出的竟然不是他的身影,而是一排看上去有些熟悉的房舍。
她似乎在緩步而行。
因為丘小姐童孔內一道院牆越來越近,很快便可以清晰看到一扇緊閉的木門。
“這種感覺,和白悠悠臨死前忽然變化的眼神近乎相同。”
衛韜屏息凝神,仔細觀察。
目光凝聚在丘小姐童孔正中,看到那扇關閉的木門,他的眼神陡然為之一凝。
不管是房舍,還是院牆和木門,都帶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
毫無征兆的,陡然卡察一聲脆響
丘小姐的哀嚎被堵在了喉嚨裡麵。
她已經沒有機會再繼續叫下去了。
口中咕都都向外冒著鮮血,還有一條細細的紅線在白皙脖頸環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