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山宗回到了軍所。
從馬背上下來,手裡還拿著那工部的冊子。他又看了一眼,隨手收進懷裡,刀夾在臂中,一隻手慢慢解著袖上護臂。
“頭兒?”胡十一從演武場過來,一直走到他馬旁:“聽張威說金嬌嬌要走了,工部要你護送她回都?”
他耳朵比誰都靈光,早聽到了風聲,又最是個按捺不住的,總是第一個冒出來。
山宗解下那隻護臂,抖去灰塵,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你頭不疼了?”
胡十一頓時忌憚地後退半步,捂額說:“我隻是覺得不對,你可是從不出幽州的啊。”
他記得三年前剛入軍所時,就聽到過山宗的任命狀,雖一帶而過,也記得那八個字: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這三年來也確實從未見他離開過幽州半步,就如那八字所言,他就是永鎮此處的架勢。
山宗拿下臂彎裡的刀,嘴角又笑一下,什麼也沒說,轉頭走了。
推門進了自己的那間營房,他才又從懷裡摸出那冊子,最後看了一眼,連同刀一並按在桌上。
的確已經三載未出幽州。
護送長孫神容回長安,他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安排。
……
山中忙著交接的時候,官舍裡已經著手收拾了好幾日。
到了出發這日,也就沒什麼可收拾的了。
長孫家的仆從倒沒打算全帶走,畢竟長孫信還要來。
這官舍如今不像山宗的地方,倒好像成了他們長孫家在幽州的一處彆館了。
車馬已經齊備,廣源站在府門外看著,此時垂頭耷耳。
他多希望有朝一日郎君能跟貴人一同回去,回去繁華的東都洛陽,貴不可及的山家。
眼下,貴人就要走了,郎君卻連人影都不見,想來都已成泡影。
正要歎息,紫瑞和東來一前一後出來了。
神容身罩披風,一手按著懷中書卷,出了官舍。
踩著墩子登車時,她稍稍停了一下,忽朝街道一瞥,行人寥寥,無兵無馬。
紫瑞眼尖地問:“少主可是還有事要等一等?”
神容目光收回,輕輕抿了抿唇,直接登車:“沒有,走吧。”
昨日已與劉尚書道過彆,趙進鐮夫婦原本想要為她餞行也被她婉拒了。
於是今日馬車駛過城中長街,一路都隻有長孫家一行,一如她來時光景。
時候尚早,城門未開。
馬車停在城下,東來近前去通傳。
城頭上閃出胡十一的身影,他往下喊:“知道了,這便給你們開城!”
馬車門簾掀開,神容朝城上看了一眼。
胡十一打發了城頭守軍去開城門,正好在上方看到她微微探出的身影,摸了摸鼻子,竟然莫名地有些感慨。
這金嬌嬌起初叫人覺得她脾氣傲,惹不起,可久了居然也習慣了,幽州沒了她,那望薊山裡也沒了她,便總叫人覺得好像少了點兒什麼似的。
他忽然想起什麼,從城頭上往軍所方向遙望。
山宗那日從山裡回了軍所後,一直沒有提起這事,也不知今日會不會來。
胡十一想,應當是不會了,畢竟三年都沒出過幽州,那是任命時發下的話,必然是有分量的,以頭兒說一不二的做派,怕是這次也不會例外。
城下,馬車已經緩緩通過。
天半青半白,朔風漫卷過荒野,拍打在馬車兩側。空蕩無人的官道上,安靜得就連南去的雁鳴也沒了。
車簾被吹動,神容覺出明顯的寒冷,呼氣時竟發現鼻間已繚繞起淡淡的白霧。
冬日到了。
霍然遠處馬蹄陣陣而來,一隊人馬如閃電奔至,將長孫家車馬前前後後圍了個嚴實。
東來迅速應對,打馬車前,差點就要抽刀,待看清那群人馬的模樣,又收刀退後。
神容揭開車簾,馬車外麵,軍所裡的兵馬齊齊整整地裝束甲胄,圍住了左右,也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後方,一身胡服貼身收束的男人提著刀,打馬而出,朝她馬車而來。
神容一直盯著他到了麵前,才確信真的是他。
她手指撥著車簾,其實很意外,但麵上無事發生:“這是做什麼?”
山宗停在她車前:“送你。”
“怎麼送?”神容挑眼看他:“聽說你三年都沒出過幽州了,隻在這裡送行一段的話,倒也不必如此麻煩。”
從上路到現在,她其實也沒抱希望他會來了。
說完這話她便要拉下門簾。
手被一截冷硬的物事攔住,山宗的刀鞘伸過來,隔著她的手,不讓她放下門簾。
“確實麻煩,安排到現在才能趕過來。”他的臉在黯淡的天光裡看不出有沒有笑,或許語氣裡有:“護送你回長安。”
刀鞘這才抽回,神容一時意外,手一垂,門簾落下。
他的身影隨簾落時調轉馬頭,已在旁開道。
後方城頭上,胡十一兩手搭額,仔仔細細看出個大概,驚訝萬分。
頭兒居然要踏出幽州了?
就為了金嬌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