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仿佛喃喃自語的話,並未得到任何回應。
裴渡有點狐疑,微一轉頭,餘光忽然看見,一簇黑影從地麵竄了起來——那是一條美麗的長鞭。它繞著桑洱的腿往上爬,溫順地卷住了她的腰,不再動了。
對了,剛才,她從高空掉下來的時候,好像就是被這條鞭子救了。
裴渡一眯眼,在電光火石間,就認出了這是尉遲蘭廷的仙器魄焰。
去年,在九冥魔境裡,他幫伶舟去收回尉遲蘭廷體內的鎖魂釘時,曾經跟它交戰過。仙門以劍修為主流,以長鞭為仙器、又混出了名堂的人,是極少數。而且,當時,這玩意兒可是每一鞭都狠辣地衝著他的肚子揮來的。
一提起當時驚險的場麵,裴渡就恨得想殺人,想忘記都很難。
方才危急關頭,乍一看去,他還以為是尉遲蘭廷操控著魄焰,救了桑桑一命。
可如今看來,魄焰對她展露出的親昵感,明顯是對待主人才會有的。
這怎麼可能?
尉遲蘭廷怎麼可能會讓他的仙器,認她為主人?
這兩個人,不是一直都互不相識嗎?
-沒錯,秦桑梔在十年前去世
裴渡心裡有了一種荒謬感,過去的片段,閃電般在他眼前劃過-的。那一年的尉遲蘭廷,還隻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十二歲小孩而已。
翻來覆去,也找不到秦桑梔和尉遲蘭廷有過的交集。
明明應該鬆一口氣的。但不知為何,這種找不到任何根據的空白一片,反而加劇了裴渡的疑慮。
他想不通,如果這兩人此前從不認識,魄焰又怎麼會認她為主?
她和尉遲蘭廷,到底是真的沒有交集,還是說…….其實是有的。
隻是,自己一直被蒙在鼓裡,沒有發現而已?!
裴渡的眼皮不受控製地跳了一下,撩起來,朝上看。
因為方才鬨出的風波,城樓下的百姓早已跑遠、躲回了家中。
熱鬨的市集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小吃攤子的鍋爐還冒著滾燙的煙霧,垂掛在竹子上的鮮豔綢布,泛著水波紋。貝殼風鈴和彩色的手編玩意兒,在風中微微晃動著。
前方的古老破敗的城樓上,石牆皸裂開了長長的石縫。創氣、鞭痕交錯縱橫,打得塵埃亂舞。
如果裴渡此刻也站在城牆上,一定會發現,城樓石欄上的一塊高聳的磚石,早已被捏得儘碎。
從方才目睹了魄焰優先趕去救人的那一幕開始,便仿佛有一柄沉重的巨劍從空劈下,那種驚心動魄與不可置信的風暴,在刹那間,就將謝持風和尉遲蘭廷死死地釘在了原地,震得他們神魂俱裂!
在他們都記得的那個暴雨如注的深夜,天蠶都的城牆陰影下,已經上演過類似的事了——當尉遲蘭廷揮出魄焰,擊向牆根之下的謝持風時,是前者身旁的少女竭力阻攔,伸手搶過了魄焰的控製權。
在她出手的那一下,就已經暴露出了她是魄焰的最高指揮者的事實。
而在方才,尉遲蘭廷再一次感覺到了魄焰離手的滋味兒,在那一刻,尉遲蘭廷的思維驟然停擺了,一切的反應也戛然而止。
仙器認主,是從靈魂的層麵去認的。哪怕換了身軀,在茫茫人海裡,它也依然能嗅出主人獨屬的靈魂。
不會出錯的———個多月前,突然魂魄離體的桑桑,如今,魂魄就寄宿在了城樓下方,那個他觸手可及的少女的身軀裡!
謝持風也同樣說不出一個字來。他的喉嚨仿佛被什麼滾熱的東西塞住了,渾身病態地發著抖,甚至比尉遲蘭廷的反應更劇烈。皆因秦桑梔這個人,對尉遲蘭廷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對謝持風來說,卻不是一個簡單的符號。
原來,他這些日子模模糊糊的熟悉感,並非錯覺。此刻,那些模糊的潮水終於在陽光下褪去、蒸發。
秦桑梔……就是桑洱。
這個列等式了浮現出來的刹那,謝持風的所有思緒都灰飛煙滅了。唯有胸膛深處,爆開了一種混雜了酸楚、恍惚、悲哀、狂喜的錐心疼痛。他的眼眶突然一紅,猝不及防地,就有一顆淚珠墜了下來。
——-是你嗎?
小時候,給了我一飯之恩、一個溫暖的庇護所的姐姐;堅信我這個小乞丐不會偷包子吃,給我洗脫冤屈的姐姐;從郊野背著高燒的我回家的姐姐;與我一起守歲、親手給我做小老虎錢袋……最終,卻在大火裡不明不白地死去的秦桑梔。
還有,目睹了我從夢魘裡掙脫後最狼狽難堪的一麵,擔心地為我包紮傷口,卻被我粗暴地趕走、一瘸一拐地跑出山洞的小啞巴馮桑…….
仿佛有什麼滾燙的東西,隨著淚珠,衝進了咽中,一幕幕往事,在浩然天地間,粉碎成了飄揚而溫柔的羽毛。
小時候朦朧的傾慕與感恩、少年曉得情愛後的深愛之人——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她,由始至終都是她
原來,在這麼早的時候,她就已經像天降的神明一樣,來到了他的身邊!
那廂,城樓之下的裴渡,對上了謝持風與尉遲蘭廷的灼熱目光,目光也微微變了。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威脅感,襲上了他的心頭。那是一種直覺,裴渡五指收緊,緊緊圈住了桑洱的腕,將她藏到背後,惡狠狠地對瞪著前方的兩人。
-個處
他不知該如何描述,這一刻的自己那糟糕又強烈的心情——在場的人裡,自己似乎是唯-於下風、完全在狀況以外的人。
就連張大嘴、瞪直了眼的宓銀,都比他知道得更多!
謝持風執著於她,裴渡雖然覺得煩躁,但也算是清楚前因後果。唯獨尉遲蘭廷,裴渡愣是找不出他和秦桑梔有什麼淵源,更從來沒聽說過尉遲蘭廷身邊有走得近的女人……
這短暫的一瞬,裴渡忽地一頓,腦海裡急促地晃過了什麼畫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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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小姐,哦不,尉遲公子,你何必那麼凶?方才隻是因為你不配合吃鎖魂匙,我著急起來,才會與你動手的。在絕穀裡,他笑盈盈地抬起一條腿,重重地踩著一個少女的背,將劍橫在了她的頸前∶眼下我也不想和你繼續糾纏,把我要的東西給我,我就放了你的人,如何?
你先放人!
先把鎖魂釘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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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昏天黑地的暴雨中,那個被他當作螻蟻踩著的少女不安地轉目,投來了一瞥。烏黑的發絲被雨水衝散,蜿蜒在她的頰邊,露出了小半邊與秦桑梔很相似、但更嬌俏稚氣的臉。
和尉遲蘭廷交手了一場,腹部又隱隱生疼,裴渡的體力早已不太夠用。因為尉遲蘭廷對他的攻擊都集中在腹部,他本來懷恨在心,惡意地想著,既然尉遲蘭廷這麼重視這個女人,不如在得到鎖魂釘後,給這個女人捅一刀,放放血。
但最後,他卻神差鬼使地沒有動手,隻是讓她笑一笑,取了點利息。
不是因為變得仁慈了,隻是想起了九年前,那個冷人心脾的生辰之夜。
哪怕是和秦桑梔有一點相似的東西,他都有種下不去手的感覺。
在他收劍離開、隱入雨幕時,就正好目睹了尉遲蘭廷淌水衝上來,抱住了那個少女,喊道∶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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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蘭廷的女人叫桑桑。
桑桑。
也是秦桑梔的桑。
不僅昵稱一樣,她們就連模樣也有幾分相似。
如果尉遲蘭廷足夠重視這個女人,讓魄焰認她為主人、並讓她躍居自己之上,成為魄焰的第一控製人…….完完全全,是說得過去的。
陰雲底下,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荒唐猜測,沒有一點根據,卻重重地撞了一下裴渡的心臟。
他仿佛一頭紮進了一團迷霧裡,光線從四麵八方隱隱約約透來,真相就在前方,似遠還近,若即若離。
就在這時,上方的宓銀忽然一拍石欄,跳起來,跺腳道∶你們都彆愣著了!看,有好多人在往這邊來了!
急促如鼓點的腳步聲,從四通八達的小巷裡朝這邊湧來,包抄起了這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