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宵在賀顧身後,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她雖然也是宮裡出來的,在女子當中,也算得上見過世麵了,但今日這等劍拔弩張、又都是男子的場麵,還真是第一回遇上,儘管剛才她一路上,都在心中跟自己說,千萬不能給駙馬爺露怯,但此刻整個大堂裡那麼多雙眼睛盯著自己,不由得心裡還是有些打鼓。
賀顧看出她緊張,語氣溫和了幾分,對她低聲道:“彆怕,有什麼就說什麼,你是爺的人,有我給你撐腰,他們不敢拿你怎麼樣。”
蘭宵聞言,看著賀顧神情,心中立刻一定,對他點了點頭,便從旁邊拿著賬冊的小廝懷裡,取過賬冊,翻開第一頁,開始一目一目的詢問起,她看出的那賬冊問題所在。
剛剛問了三個對不上的賬目,那賬房還未如何,賈掌櫃的腦門就冒出了一層細汗——
這賬房不如他經驗老,雖然也緊張,但不似賈掌櫃一般,隻一聽便知道這位姑娘眼力有多毒辣。
竟然連一些他做賬時,未曾顧及到的小錯處,這姑娘都能一文不差的說出來。
這可就有些可怕了。
還沒翻過一頁,那賬房已經是有些答不上來了。
待翻了五頁,蘭宵問的便少說有十來個賬目的問題,莫說賬房,賈掌櫃也聽得眼前有些發黑。
這可還沒到後麵,作假的大頭呢……
賀顧見她滔滔不絕,便叫小廝,給蘭宵奉茶。
蘭宵對自己看賬的本事,雖然嘴上謙虛,心中卻還是有幾分自傲的,眼下見那掌櫃和賬房神色,便更加篤定自己肯定沒看錯,她抿了兩口茶,越說越興奮,越說越自信。
最後直把那掌櫃、賬房,問的麵有菜色,支支吾吾,一聲也響不出來了。
隻翻了小半本,賈掌櫃終於扛不住了,撲通一聲在賀顧跟前跪下磕了個頭,道:“東家,小人也是……也是逼不得已啊!”
蘭宵見狀,便先打了住,轉頭看著賀顧。
賀顧冷哼一聲,對那賈掌櫃道:“方才給你機會,你不老實,非得被揭個底朝天,臉麵全無,才肯認賬麼。”
“你逼不得已?萬姝兒便是當初的確逼了你,如今我已拿回了鋪子,我才是東家,劉管事來問你,你為何不老實交代?又是誰逼得你到如今還要欺上瞞下?”
“若非我今日尋得了這位姑娘看賬,你是不是還要繼續瞞,繼續在鋪子裡中飽私囊、大發橫財啊?”
賈掌櫃連連磕頭,哭喪著臉道:“東家,也不是小人不肯招啊,如今……如今夫人,說到底還是侯府的夫人,小人若是把她……把她做的事都招了,萬一以後夫人重新掌家,要尋我錯處,小老兒一個平頭百姓,哪兒敢得罪了她啊!”
“而且……而且……”他臉上露出幾分慚愧神色,“小老兒……的確……的確也沒扛住夫人利誘,是從賬房中,取了一些銀錢的,但也隻有那一次!小老兒這心中,也害怕……若真是招了,我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小孫兒……若是……”
賀顧聽得頭大,道:“打住打住,誰還上沒老下沒小了,你彆跟我扯這個。”
那賈掌櫃聞言,以為賀顧不願通融,要將他送官,頓時大驚失色,一把鼻涕一把淚,連連磕頭道:“小人……小人知錯了,求東家給個機會吧,小人一定……一定……”
一定了半天,也想不到該一定什麼。
不說萬姝兒貪墨的那份銀子,便是他這些年,從書坊獲利的,也早都給家中兒女置產的置產,作嫁妝的作嫁妝,讓他現在還上,也是斷斷不能了。
賀顧看著這老頭,心中多少生出三分不忍來,他沉默了片刻,問道:“我問你,這些年,萬姝兒嘴上說,是把書坊歸為侯府家產,但書坊年年虧錢,她究竟從中得了多少?”
賈掌櫃擦了擦鼻涕,道:“約……約有四成罷……”
賀顧倒吸一口冷氣,猛地站起身來,道:“四成?!”
這他娘的難怪虧錢了!
賺了的,都進了萬姝兒的口袋,還得往她兜裡倒貼,不虧才怪!
征野在邊上聽了這話,也嚇了一跳,見賀顧氣的在大堂裡來回踱步,趕忙低聲安撫道:“爺……這……這也早在意料之中了,彆氣壞了身子。”
賀顧怒道:“這原是容兒的嫁妝!”
隻他罵完了,喘了兩口氣,低頭看了看那跪在地上的賈掌櫃,心頭火起,差點想走上前去踹他一腳,然則見他一把年紀,終究還是沒忍得下心。
最後,隻冷聲道:“我可以不將你送官,但是有件事,你必須做到,否則你便等著,去汴京府和王管事聚頭吧!”
賈掌櫃一聽事有轉機,自然是連連磕頭應是,哪兒敢提一個不字。
賀顧閉了閉目,轉頭看著蘭宵道:“我今日問你的話,你可記得?”
蘭宵心中一緊,她自然知道,賀顧說的是讓她做書坊掌櫃一事。
賀顧還是考量到,蘭宵如今雖然還是公主府中婢女,但等她年紀到了,發還家去,按宮中規矩,蘭宵也還是良家女子。
她如今畢竟未嫁,在書坊拋頭露麵,雖然能成一個鋪子的管事,每月月錢也比在府中,做婢女多五六倍不止,但辛苦自然也要辛苦得多,且還費腦子,她也未必願意。
所以才會再三詢問她。
蘭宵沉默了一會,道:“回駙馬爺的話,蘭宵……蘭宵願意的。”
賀顧聞言,點了點頭,轉過目光看著賈掌櫃,冷聲道:“以後這位姑娘,會在鋪子裡,學著如何打點鋪子,你需得把整間鋪子、如何營生、進貨、賣貨、各種名堂,好生教她,若是叫姑娘發現你不老實,回頭告訴我,說你藏藏掖掖、不肯儘言,你就等著進官府吧!”
賈掌櫃聞言,背脊抖了抖,連忙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磕頭應是。
其實賀顧也心知,這種師父帶徒弟的事,總是教會徒兒,餓死師父,便是真真的親徒弟,尚且還有不願傾囊相授的,何況如今,教會了蘭宵,賈掌櫃便得下去,這是明擺著的事兒,賈掌櫃心中定然還有小九九,不會真的讓蘭宵順心如意的學到所有本事,這是十有的。
但是賀顧一時,卻也實在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他也隻能儘他所能,給蘭宵撐腰,至於蘭宵能學到幾分,也隻能看她自己的本事和造化。
總歸,賀顧對她的要求也沒那麼高,隻要不虧本,慢慢來,總會越來越好的。
給三殿下攢本錢,倒也不急在一時,回頭他也準備準備,再去尋幾個有能力經營的人來,好好打理手中產業。
正準備離開,忽然聽得書坊門外,傳來幾聲叩門聲,一個有些熟悉的女子聲音響起來:“賈掌櫃,在麼?你就再看看我的稿子罷,真的,我的稿子在樊陽的書坊裡,都賣的很好的。”
賀顧一怔。
征野也奇道:“顏……顏姑娘?”
賀顧遣小廝去打開了門,卻見門口站著一個國字臉、身形微微豐潤的姑娘,她身後跟了個小丫鬟,懷裡抱著一個小匣子。
不是彆人,竟然是顏之雅。
顏之雅見門開了,麵色一喜,忽然看見正廳中的賀顧,愣了愣道:“小侯爺?”
賀顧也奇道:“顏姑娘?”
“你怎麼在這裡?”
顏之雅走進門來,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賈掌櫃,猶疑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賀顧道:“這家鋪子,是我娘留下的家業,我今天來處理一下鋪子裡庶務。”
顏之雅卻不知為何,麵色一喜,道:“這麼說,小侯爺是鋪子的東家?”
賀顧點頭,有些疑惑,道:“是啊,怎麼了?”
顏之雅不知想到了什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半晌卻又仿佛下定了決心,狠狠心道:“我……我有意在京中開一家醫館,已看好了門麵,隻是……隻是囊中羞澀,一時租不起那門麵,便想著先寫點東西,賺些外快。”
賀顧點頭,看了看她背後丫鬟抱著的匣子,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今天是來書坊,毛遂自薦的?”
顏之雅歎了口氣,道:“是的,其實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隻是賈掌櫃總是說我寫的東西,不登大雅之堂,但是吧,這就是賈掌櫃太過清高了,你說開鋪子,究竟是賺錢重要、還是登大雅之堂重要?我寫的東西,當初在樊陽,那些個書坊也不願意收,後來呢,有一家收了,那賣的叫一個紅火,不是如今我著實缺錢,這個價錢,我還不願賣咧!”
賀顧被她說的有些好奇,道:“哦?這麼厲害,你寫的是什麼?”
也不知為何,顏之雅一向臉皮厚,此刻聽了賀顧詢問,那張白白胖胖、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卻也老臉一紅,乾咳道:“看是可以給小侯爺看的,就怕嚇著了小侯爺……”
賀顧心中本來隻有三分好奇,她這麼一說,瞬間成了七分。
到底是什麼書?能叫顏之雅這樣子神神秘秘的?
他還真不信了,他賀顧上輩子也是堂堂的京畿五司禁軍都統,難不成還能被一個姑娘寫的書給嚇到了?
想及此處,賀顧便笑道:“嚇不到我,你的稿子,拿來我看看,若是寫得好,我便做主讓書坊收了。”
顏之雅一愣,喜道:“真的?”
賀顧點頭。
顏之雅聞言,果然把匣子從丫鬟手裡取過來,正要遞給賀顧,又頓了頓,乾咳一聲道:“這個……要賣稿子,自然是吃香和能賺錢……才是最重要的。”
賀顧也不知她扭扭捏捏個什麼,接過來匣子,打開一看,隻見最上麵一張薄箋上,寫了幾個大字,想來便是書名了——
《朕與將軍解戰袍》。
賀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