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懷借著手電筒的燈光看向她,她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腹部隆起,嘴唇被咬的鮮血淋漓,仍然睜著眼,最後的姿勢是蜷縮著、護著自己肚子裡未出世的孩子。
她用儘全力從車子裡掙了出來,溺死在了水中。
方懷看著她,隻覺得渾身的溫度一點點褪去,他忽然覺得很冷。
不知多久後,少年紅著眼眶,顫抖著抬起手,幫女人合上了雙眼。
“一路走好,來世平安喜樂。”他啞聲道。
他將她放在了地勢平穩的某處,繼續往前走。困在這裡的絕不會隻一個人。
黑暗潮濕的地下停車場,有泥濘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腥味飄散開,水仍然在繼續上漲。方懷又往裡走了二十多米,中途又發現了一對依偎著的夫妻的屍體,他們是被困在車裡、水壓擠著車窗出不來,活生生悶死在裡麵的,死去時仍然緊緊抱著彼此。
方懷對他們鞠躬。
他繼續往前走,隻覺得很疲憊,沒有去想後悔與否的問題。
小腿上的傷口不斷往外滲血,他拖著傷腿走到A區最高的平台邊上靠牆站著,安靜地等待。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現在已經不可能出得去了,即使在平台最高的地方,水位也已經到了胸口位置,很快就會沒過頭頂。
他一時覺得世事無常,昨天還安安穩穩地躺在房間裡琢磨劇本,沒有想到一場措手不及的台風。他是來救人的,不是來尋死的,但卻誰也沒救成,自己說不定也出不去了。
方懷低著頭。空曠停車場是洶湧的水聲,他能無比清晰的聽到自己的心跳與呼吸。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識到,死亡離自己那麼近。
如果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
就像方建國說的,‘死了,沒了,回不來了’。
方建國選擇的是再吃一次故鄉的糖醋排骨、跟他說兩句話;而剛剛的那個女人,選擇的是保護自己腹中未出世的孩子;那一對夫妻則是互相依偎著迎接死亡。
如果是他,現在快要死去了,他想做什麼?
他對這個世界其實沒什麼牽掛。他涉世不深,沒什麼親人朋友,至於那些喜歡他的粉絲——他知道,自己去世,他們肯定會難過一陣子,但不會一直陷在情緒裡走不出來,畢竟大家也隻是網絡上的萍水相逢。
他們喜愛方懷,他也儘可能地回報他們,僅此而已。
方懷垂下眼瞼,水位上湧,沒過了胸膛,他的脖子以下都浸在潮濕陰冷的水中。
他想……
他拿了一個小背包裝自己的所有東西。包括礦泉水,食物和用防水袋裝著的手機。現在沒有信號,但他想,萬一到時候有信號了,還可以打電話救援。
此時手機隻剩下一格電,無信號。
他打開了通訊錄。
他的通訊錄裡隻存了幾個人,其中最頻繁的聯係人是葉於淵。
他原本以為自己能和葉於淵當一輩子的朋友。
他沒什麼朋友,葉於淵似乎也是這樣。方懷想過的,等以後葉於淵結婚了,他可以去參加他的婚禮,以後葉於淵的小孩還可以當他的乾兒子。
他會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他對人情世故其實看得很通透,他知道葉於淵對他好,也想用儘全力對葉於淵好。
可惜沒有機會了。
水持續上漲,沒到了脖頸。方懷閉上眼睛,許多畫麵一一閃過。從第一次在便利店外麵見麵,到那次發燒,再到後來他從舞台上摔下來、葉於淵接住了他。
然後是雨中安靜等著他的沉默身影,水鄉小城夏夜的月色與槳聲。
葉於淵是特彆的。方懷想。
大多數時候,方懷是個歌手,是許多人的偶像,是演員,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要很認真努力,要保護許多人。他有時候甚至會想,隻有跟葉於淵呆在一起時,方懷才是‘方懷’這個人。
少年閉著眼,深呼吸一下。
潮濕昏暗的地下停車場,水位持續上漲,呼吸都困難極了。方懷滅了手電筒,唯一的光是手機些微的光。
他睜開眼睛,看著手機。
就在這時,他呼吸一滯。
——他看見右上角的信號欄,顯示了微弱的一格。
那短暫的一秒,風聲水聲急促,潮濕的空氣環繞上來,倒灌進來的海水忽然更加洶湧,水位上漲的速度加劇,馬上就要沒過方懷的口鼻。
那一秒,動作比思考更快。
他按下了撥號鍵,甚至沒過多久,那邊就被接通了。
這可能是他生命裡的最後一通電話,方懷想著。但出乎意料的,他意識到自己除了掌心微微發涼,竟然沒有太多類似恐懼、後悔的情緒在。
“喂?”
那一道低沉醇厚的聲音,夾在著些電流聲,在灌滿水的停車場內響起。
方懷垂下眼瞼,吸了口氣,唇角微揚起:
“……葉於淵。”
他透過那漆黑的天穹向外看,好像又看見了許多天前那一片湛藍開闊的天幕。
一陣水潮湧來,方懷猝不及防地嗆了一口水。
但他的聲音依然很乾淨平和,但從聲音聽去,根本想象不到他是處於怎麼樣的環境裡:
“快中午了,你吃飯了嗎?”方懷把手機拿遠一點,捂著手機咳出了一口血沫,穩了穩呼吸才繼續說,“我們這邊刮台風,劇組的進度可能延遲,短時間回不去了。”
昨天打電話時方懷承諾他,自己後天能回南市,葉於淵嘴上沒說,也許是打算來接他的。
現在可能不行了。
他說的話很平常,甚至帶著些笑意,像以往的任何一次通話。
而電話那頭,葉於淵沉默了許久。
方懷信號不好,聽不真切,隻能依稀聽見男人的嗓音發緊,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肅。他說:
“方懷,你在哪裡?”
“不要掛電話。”
地下停車場內,水位上漲,汙水已經沒過了鼻子,他不得不屏住呼吸,踩著水浮出水麵,體力迅速流逝。方懷看著手機上最後3%的電量,說:
“我……”
電量又減少了,現在是2%,手機提示他還剩二十秒將自動關機。
方懷閉上眼睛。
他耳邊,洶湧的潮水聲忽然消失殆儘。他鼻端嗅到了夏夜晚上夾雜著水汽的桂花香,那短暫的一秒被無限拉長,他甚至來不及去思考彆的什麼。
他彎了彎眼睛,對著手機說:
“葉於淵,祝你一生平安喜樂。”
“……再見。”
他很喜歡‘平安喜樂’這四個字,每一個字都喜歡,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祝願。
“方懷!”
那頭男人的聲音幾乎是失態的,因為手機關機,尾音驟然中斷。
最後2%的電量消耗殆儘,手機屏幕熄滅,水位上漲到幾乎要觸及天花板,所有的空氣被一一掠奪走。
方懷在水下,眼睫一點點垂下來。他麵上窺不見驚惶的神色,倒灌進停車場的海水從鼻腔與口腔裡湧入,所有的意識都儘數遠離。
也就是在意識徹底消失的前一秒,方懷忽然意識到——
有人在水底,擁住了他。
方懷最後睜了睜眼睛,撞入一雙漆黑的眼瞳。那人唇角抿緊,他麵色嚴肅甚至蒼白的,懷抱卻溫熱無比。他擁著他,向水麵上遊去。
因為嗆水,最後一絲空氣也消耗殆儘,所有意識都模糊極了。
男人的動作忽然一滯。
他沉默地注視了方懷半晌,手指蜷緊。片刻後,他俯身,垂下眼眸……
他動作不太熟練地吻上少年的唇畔,將氧氣輾轉渡給他。
“……”
洶湧的水聲一瞬間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