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什麼意思,不要太明顯,她不是替手下洗白,而是在告訴他——你乖乖的背了這個鍋吧,不要再另生事端,我會記得你,回報你。
至於這個回報是什麼……雙方主仆那麼多年,彆人可能不知道,尤太貴妃一定知道富力行的弱點在哪裡,這是威脅,也是掌控。
眾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富力行微微垂著頭,半張臉融在光影裡,看不清表情。
他很久沒說話,尤太貴妃就越來越自信了,這不是會背叛的樣子。可視線移開,再看左右,錦衣衛也一副很自信的樣子……仇疑青就算了,看不太出來,葉白汀神情也有點收著,申薑的表情就不一樣了,太外放,好像卯足了勁,興奮地等著什麼似的……
尤太貴妃就有點不自信了,這群人怎麼回事,難不成她的人,她捏有把柄的人,還會背叛他不成?
“少爺說的不錯,我就是本案凶手,刑明達,韓寧侯夫人單氏,女官尹夢秋,都是我殺的。”
富力行這一說話,尤太貴妃一顆心立刻放回了肚子裡,肩一鬆,腰一挺,掠過現場的視線都帶上了殺氣,怎麼樣!這就是本宮的本事!
這是第一次,葉白汀沒看到富力行臉上的笑,也是第一次,聽到他以‘我’自稱,而不是‘咱家’。他嚴肅正經時原來是這樣,和平日諂媚模樣一點都不像。
“那日宴上,刑明達和中途出來的韓寧侯夫人單氏見了麵,單氏問及他當年之事,有關三皇子的出生證據,以及現在人在何處等,刑明達沒直說,但表示了投靠意願,他說要親見太皇太後,才會道出所有實情,單氏答應了,說稍後立刻稟報太皇太後,叫他去回話。”
“二十四年前的事,我並不儘然清楚,當時也不在現場,三皇子於行宮丟失,這麼多年下來,雙方功夫使在私底下,並沒打到明麵上來,我起初不知道,是這幾年,三皇子在外名聲屢屢出現,我才覺事情不對,慢慢開始了解。主子娘娘並沒有告知我當年之事,隻含糊說了些線索,也未認可宮外三皇子之名,但她在我這裡,向來說話不是那麼清楚的,我明白她的意思,這件事寧壽宮很重視,我們就得好生應對,總之不能叫對方得了好處。”
“關於這件事,我也不止一次找過刑明達,不止一次提醒他,有些東西可以不跟我說,但也彆想跟彆的任何人說,背叛的人,必須要付出代價的,我以為他聰明懂事,但很明顯,他不是,他大概是以為我和娘娘在誆他,沒把他當自己人,要反水。”
“皇上皇後就在前頭宴上,稍後等刑明達成功麵見太皇太後,有些事就晚了,我必須得當機立斷——”
富力行看向葉白汀,眼神很平靜:“少爺說的不錯,我就是那麼殺人的,刑明達沒有提防我,我用了冰,和毒。”
葉白汀:“包著冰塊的方帕,你放哪了?”
“那方帕本是席間之物,我來不及準備彆的,隻能暫時取用,事後放在廊柱縫隙,本打算稍後回收,找回去卻發現,已經不見。”
葉白汀懂了,想必是縫隙裡並沒有塞得很緊,經不起風吹……他和仇疑青才會在宮中尋到方帕。
“毒呢,怎麼下的?”他又問,“發現死者後,禦宴現場即刻封存,檢查發現,隻有刑明達的酒裡的毒,不管規矩還是其它,你都不可能有作案時間。”
富力行淺歎:“是啊……我沒有時間。”
葉白汀看著他的表情,突然想到了:“刑明達席間飲的酒,本是無毒的,你沒機會也沒辦法投毒,但他死後被發現,天子過去,下令所有人不準動之前,是有那麼一點點時間的,你那時在酒杯裡放的毒!”
“少爺聰慧,”富力行鼓掌微笑,“所有人都看著的時候,我當然下不了毒,但宮中規矩,反應時間,我比誰都熟,自然能在事後卡個點。”
“當時的確很偶然,我聽到了刑明達和單氏的話,就覺得不對,該要有動作,毒物這種東西,並不是日日帶在身上的,但我取用很方便,宮裡小路,哪條快,哪條近,我比尹夢秋還熟,隨便在外邊取一杯酒,下了毒,攔住刑明達,說敬他一杯,他不可能拒絕,但今次不知怎的,藥效一直沒發作,我心中著急,目送他去了官房,出來後要回宴席,才取用了之前借口離開,帶回來的冰盒裡的冰……打暈了他。”
“用過的酒杯和帕子不一樣,不用特彆處理,順手扔進湖裡就沉了,飄不上來。”
“單氏是我解決完刑明達,尋過去,言明主子娘娘相請。四外無人,她不敢不去,我讓她稍等,送給她酒,她不敢不喝,飲醉了,我哄幾句,她就被我誘到了冰窖……”
“此後拋屍,試圖混淆死亡時間一事,和少爺想的一樣,我隻是不想被抓到。錦衣衛動作很快,早晚會尋到冰窖,我時間不多,既然老天助我,下了場大雨,就順便了。”
富力行說著,突然一頓:“此前如我所想,錦衣衛並沒有想到冰窖,搜查範圍都在尋人,前兩日指揮使突然親自尋來,我就知不對了,你們應當是找到了證據?”
“這便是你另一個失誤了。”
葉白汀道:“你為了殺人事件不暴露,將單氏拋屍後,把冰窖裡她躺過的地方仔細清理,甚至鏟薄了一層吧?還重新澆了冷水,凍成新的冰層。你的確聰明,但我們指揮使心細如發,還是發現了這點不一樣的痕跡,你身為廠公,在宮中伺候多年,應該知道宮裡娘娘用的冰,都是用乾淨水,山泉水特製,直接食用都可以?”
富力行眼皮一顫,立刻懂了自己錯在哪裡:“我在雨天河渠取的水,沒那麼乾淨。”
因為下雨,水裡會多很多浮遊雜物,他匆忙做事時可能沒顧上,看起來都是乾淨的,但事後成了冰,淺淺剝出來,化開,沒準可以發現內有雜物,並不怎麼乾淨……
他閉了閉眼:“萬萬沒想到,我認為天.衣無縫,混淆死亡時間的方法,竟成了無可辯駁的罪證。”
到這裡,他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了:“尹夢秋也是我殺的,我原本不知道她在當年事件裡參與了那麼多,主子娘娘特意削弱了她的存在感,寧壽宮也未提及,甚至對她態度也沒有過好或過壞,我連懷疑都沒有,直到這件事發生,我才覺不對,盯了她兩天,才看清一二事實……主子娘娘安全緊要,我未來的前程也很緊要,她這般沉不住氣,將來怎麼可以為伴?遂她必須得死,她不來尋我,我也要去尋她。”
他直接承認罪行,案件至此,算是真相大白,四外圍觀的人們總算鬆了口氣,什麼大快人心,錦衣衛威武,天子英明等等諸多情緒還沒湧上來,不知感歎世事多變,還是罵一罵奸佞不要臉好時,現場情況又變了。
富力行認罪是認罪了,最後話鋒卻換了方向——
“可這所有,難道就是咱家個人的錯麼?咱家雖殺了人,該當受律法裁決,但這些所謂的陳年舊事,跟咱家有什麼關係?咱家隻是被命令,被指使,必須做這些事,都是主子娘娘的意思啊。”
他還煞有其事地拱了拱手:“大家都知道,奴才隻是為主子賣命的,咱家一條小命,握在尤太貴妃手裡,可不是她叫乾什麼,就得昧著良心乾什麼。”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尤太貴妃氣的,直接站了起來,“哪來的膽子這般汙蔑本宮!”
“瞧娘娘這話說的,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咱家這都要死了,還不能為自己拚一把?”
富力行當然敢。
他想起兩日前指揮使找到他,和他說過的話。當時形勢不算明了,但今日太明白,那是提點,那是給予他方向!
案子沒破,一切瞞得死死,彆人什麼都不知道,他當然不會隨便挪窩,先觀望再說,可現下,今夜,少爺一邊問話一邊觀察一邊拿證據,明顯是把所有事實都捋清楚了,給他的時間早不多了!
他現在完全理解了指揮使的意思,大勢已不可趨,前方抉擇非常重要,做奴才的賣主,肯定不是什麼好主意,對將來前程非常有影響,可他現在命都要沒了,還談什麼前程?不如狠撕一通,把尤太貴妃給賣了……她反正也不是什麼好人,鏟除她對天子,對大昭來說都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而他在長樂宮伺候這麼多年,誰能比他知道的秘密更多?
他這不是有錯,反而是有功啊!
前思後想,他都打算好了,詔獄其實挺好,有指揮使和少爺,裡頭沒有亂七八糟的規矩,還有特殊晉升渠道,比如那個什麼小鐲子機會……
他這回算是揭發有功,哪怕判個死刑,都能緩兩年再說,今年天子大婚,明後年沒準就有小太子降生,屆時大赦天下,他怎麼就沒有活路了?
好死不如賴活著,隻要他好好表現,努力立功,未必沒有機會。
尤太貴妃不知富力行心中是怎麼打算的,但今日已然撕破臉,她的秘密,對方知道的最多,這一劫怕是過不去了……
電光火石間,她做出了個決定。
她突然往前兩步,視線掃向人群,眸底映著燭盞,似燃起烈火:“你娘都被人欺負成這樣了,你還不站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