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白汀便問:“所以你隻是認識山匪,同他們並沒有交情?”
“我為什麼要同他們有交情?他們雖是客人,也是山匪,身上有凶煞之氣,我是日子過夠了,嫌自己的麻煩太少麼?”
蔡氏冷笑一聲:“我知道彆人怎麼編排我,連‘人肉包子’都有了,我沒管,也澄清不了,從小到大,我被人編排的還少麼?沒什麼要緊,多一條或多幾條而已,沒必要解釋,也解釋不通。 ”
仇疑青指尖點在桌麵:“你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應溥心的?”
“……是。”
蔡氏捧著茶盞,眉眼有些氤氳:“他喜歡遊山玩水,衣服總是一絲不苟,扇子永遠不離手,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嬌氣的很,遠遠看到個飛蟲都大呼小叫,支使我擦桌子。”
“客人喜潔,我自要照顧,可山野鄉間,哪能完全沒蟲子?他坐兩刻鐘,吃一碗湯,兩碟包子,我被叫過去給他擦了十回乾乾淨淨的桌子。我很快就發現,他其實不怕蟲子,有一個很大的飛蟲落在他腳邊,他抬腳就踩死了,還搓了土埋了埋,以為自己乾的隱蔽,我看不到。”
“我當下就同他發了火,沒有這麼遛人玩的,我做的是入口的東西,再沒良心,也保證乾淨的,桌子不遠處還點了驅蟲的香柱,真有什麼臟東西,我頭一個看到,立刻會處理,絕不可能像他說的這麼誇張,我體貼他是哪家乾淨慣了的富貴公子哥,多勞動一下沒什麼,他怎能這樣侮辱人!”
“看到我拿剔骨刀了,他趕緊說實話,說這不是他第一次見我,他知道我不怕蟲子,今次隻是想同我搭話,多說幾句,又沒彆的話頭,隻能拿蟲子做筏子,這才叫我誤會了,他還紅著臉跟我道歉,要賠錢……嗬,我不想要他的錢,隻想叫他滾。”
“我很少和人聊天,壞人不聊,因為會有麻煩,好人也不聊,因為我也是個麻煩,會連累彆人。他玩這一出,我隻以為是公子哥找趣兒,過了也就得了,自此不會再見麵,誰知過了幾天,他又來了,可憐兮兮的說去爬了座不知名的山,傷到了腿,不利於行,錢袋子又叫人摸了,他是外鄉人,城裡客棧臉不熟,不敢讓他賒賬,看完大夫拿完藥,愣是哪都去不了了,寄到家要錢的信又短時間回不來,求我收留一段時間,說有謝銀回報。”
“我本不想搭理他,可看他單腿跳的樣子也挺可憐,這麼走出去怕不得半路被狼叼了,看在謝銀豐厚的份上,就應了。”
蔡氏看著窗外陽光,眸底有淡淡柔意:“我就知道我不會看錯,他是個挺懶的公子哥,菜不會摘鍋不會洗火不會燒桌子都不會擦,什麼都不會,就一張嘴會哄人,瞎大娘被他哄的,牙豁子都快笑出來了,每天飯都能多吃兩碗。”
“他也想逗我說話,我不愛搭理他,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懂我,知道我在想什麼,我抬頭看天,他會告訴我放心洗衣服,明天不會下雨;我剁肉餡時頓了下,他告訴我今天的客人舌苔厚,眼底赤黃,上火的有點厲害,應該是生了病,口味不準,不是包子真的鹹了,不好吃了;我染了風寒,發燒難受,仍然要開鋪子做生意,瞎大娘心疼我,心疼的都罵了,甚至以自己身體,絕食要挾我必須休息,好好歇兩天,他不一樣,隻是笨手笨腳的幫我煮了藥,說隻要我按時把藥吃了,乾什麼他都不管。”
“我的身體我知道,隻是一點點發熱,真的不要緊,我能堅持,可也不想堅持開鋪子做事的時候,還要照顧解決彆人的情緒……我從未和任何人表露過心情,我從小就不愛笑,可為什麼,他都懂?”
蔡氏眼梢垂下:“他不知道我是一個壞女人,可早晚會知道,早晚,他會和城裡那些人一樣,不敢和我說話,不敢離我很近,不會和我眼神交錯,視我如瘟神。世間所有人都一樣,沒人喜歡麻煩,新鮮勁過去,公子哥和普通人,也沒什麼不同。”
“可他腿都好了,還磨磨蹭蹭賴著不走。他不該為了個‘趣兒’就磨蹭的,山匪來了。山匪們是要出山‘做生意’的,一般不騷擾周邊,可‘生意蕭條’的時候,就未必了,周邊鄰居是兔子窩邊的草,也是他們蓄養的羊,沒飯吃的時候,可不就得用上?那回他們好像虧了一單大生意,殺氣特彆足,一副教訓發泄,不見血不罷休的樣子。”
“這種事不是頭一回遇到,我都習慣了,隻要對財產看輕些,對來人欺負能豁得出命去,他們就不敢殺我,沒人願意惹一個瘋子。我都準備好了,他卻按住了我的手,跟我說不要怕。”
“真是開玩笑……我這個樣子,像害怕麼?從小到大,沒有人問過我害不害怕,好像我生來就該膽子大,我不能害怕,必須勇敢,必須咬牙,才能活著。可他說話的樣子認真極了,一本正經,好像我跟彆的姑娘沒什麼不同,我需要被保護,我偶爾是可以害怕,可以軟弱的。”
“我反應就慢了一拍,他就衝出去了。他是個公子哥,不會武功,也不會打架,手無縛雞之力,我當時覺得他一定會為自己的魯莽付出代價,沒準就埋屍在這山野了,連墳安在哪裡我都替他想好了,沒想到他嘴皮子是真好使,話術騙的那群山匪團團轉,一輪酒後,這群人竟然跑得飛快,以後很久都沒再來。”
“原來他不是逞能……我真的可以害怕,天不會塌。”
“……我很喜歡開鋪子,做包子,不是什麼偉大的事,沒什麼出息,我隻是覺得這個過程讓我的心很安靜,看著水汽在蒸籠裡騰出,包子一點點長大,我就覺得很滿足,好像所有現在在做的事,未來都會給予回報,可能有些隻是晚了點。他從沒製止過我這個愛好,山野蹭飯時沒有,成親後錢財富裕時也沒有,他總覺得我很厲害,想做的事一定成功,現在雖然隻會做普通的包子,總有一天會達成傳世成就…… ”
“他住了很久,外麵開始傳他的流言,不怎麼好聽,我趕他走,罵他,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比如居心叵測,披著假麵的狼,他沒生氣,看了我一會兒,還笑了,說我不輕易相信彆人,是很好的優點,以後必不易被人騙,讓我一定保持下去。”
“那應該是我第一次臉紅,我罵他,說他是壞人,不信他,他卻鼓勵我說這樣很好,笑容真誠……不過他還是要走的,他是有家的人。風流公子哥,走前,還不忘撩撥人,同我說我能信他,他很榮幸。”
“我有些惱,我從不輕易信彆人,卻信了他,還靠他幫忙擋了山匪,哪裡是討厭他真心趕他走,明明是很欣賞,他都知道,還非要點透了,看著我臉紅,尾巴怕不得傲的翹到天上去!我那時才發現,他說的話前後都有扣,有時開的玩笑,是真話,有時的真話,又特彆氣人,他很擅長把我惹惱了,再說一句戳心的話,讓我恨也不是,怒也不是,心裡酸酸澀澀,又有被理解,被開解的熨帖。”
蔡氏眼底融起霧氣:“我以為我們的交集隻到這裡,人生路長,浮萍一聚而已。我送走瞎大娘,老畜生也死了,官道邊的鋪子卻沒舍得收,一直開著,八個月後,他又來了。這次沒有受傷,也沒有住很久,不過這之後經常來,經常給我寫一些莫名其妙的信……”
“他好像很忙,來往匆忙,包子鋪太偏僻,沒彆人知道,不會有麻煩,我就沒再死攔。我那時不覺得他喜歡我,隻是公子哥的趣兒,喜歡逗人,他好歹也算幫過我,我便忍了,不怎麼罵他,除非他把我惹急了。”
“我這種人天煞孤星,生來命不好,不去找麻煩,麻煩也會來找我。可能過去的時間久了,山匪也終於回過味來,知道被騙了,琢磨著找回來,被官府找茬時就栽贓我,好大一口鍋,硬生生扣在我頭上……你說奇不奇怪,彆人竟然還會相信。相信的理由,就是以前那些可笑的,與‘山匪為友’的流言,明明那些流言是他們自己編出來的,他們自己還信了,要求我承擔這個結果。”
蔡氏聲音微慢:“我被下了獄,彆人讓我招,我什麼都不知道,怎麼可能招得出來?我看到了牢頭的刑具,知道第二天再不招,彆人就會拿這個來‘照顧’我,官府和市井混混不一樣,我不可能跑得了,我的命,到頭了。我不怕死,我早該死了,這世間也沒人盼我平安,為我活著歡喜。”
“刑具架上時,外麵有聲音大喊,我見到了風塵仆的他。他說沒收到我的信,我很驚訝,因為他的信我慣常不回,五六封,九十封,一兩個月不回也是的,為什麼僅僅因為這次沒收到我的回信,他就驅馬夜奔,嚇白了臉,好像知道我出事了一般。”
“他沒解釋,隻是抱住了我,說還好我活著,活著就好。我不知道他那時想什麼,隻覺得他的手臂太用力,跟彆人要打我時一樣,我卻……沒有掙紮,也不想掙紮。”
“平靜下來後,他告訴我他有辦法,叫我不必著急。之後沒兩天,我就在牢裡看到了老侯爺,老侯爺把我保了下來,跟我談交易,讓我嫁給他二兒子,我不可能答應,我要是想賣身,早賣了,根本輪不到他家,僵持很久,我才知道,原來應溥心就是老侯爺的二兒子……”
“那日他來看我,同我說了很多話,我才知道,他是彆人眼裡富貴有錢,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在親爹眼裡什麼都不是,他的婚事,包括他這個人,都注定要為彆人讓道,他不可以優秀,不可以有野心,甚至不能表露出自己真正喜歡什麼,因為他爹不允許,他爹一定會破壞,他連抗爭都要結一個大大的網,得騙得過彆人,騙得過心思沉的老狐狸,才能‘被迫’安排一些,他真正喜歡的東西,喜歡的人。”
“我討厭這個世間,看起來一直在對抗,實則一直在逃避,他也討厭這個世間,可他從未想過逃避,他從還是個小孩子時就積極應對,心向陽光。我對他不是沒有好奇,可從沒想過真正了解他,他從未說過喜歡我的話,卻已經想好了‘我們’以後的路。他要他的人生裡,有我。”
蔡氏輕輕撫著桌上信紙:“我從來不是一個耀眼的人,我不配。可他是光。我看著他眼裡的光,突然很想知道,和他一起走,會看到怎樣的風景。”
“我不喜歡紅裙,他其實不知道,他喜歡我穿嫁衣的樣子,我便偶爾也穿一穿紅,給他看。”
“小像裡的紅裙女子是我,情詩是我,‘卿卿如晤’也是我。成親那晚他為我取了小字,名‘念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