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承稷在帳內聽著城門守將的來報,頗有幾分頭疼地按了按額角,這還是他啟用林家兄妹二人以來,二人頭一回一起枉顧軍規。
林家兄妹都是勇將,林昭又是秦箏至交好友,於公於私,他都不希望林昭在這節骨眼上出什麼事。
趙逵是他麾下現今唯一能用的悍將,若要進軍北戎牙帳,還得趙逵押軍,楚承稷隻得把岑道溪召來:“林校尉思兄心切,隻身出關尋林將軍去了,軍中現無人可用,勞煩先生帶兵走一趟,將林校尉帶回來。”
岑道溪揖身道:“微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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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關外大雪未停,先前大戰留下的痕跡,很快叫積雪給淹沒掉了。
派去找林堯和王彪的斥候們尋人也分外艱難。
林昭用細竹節削了個哨子,在馬背上一路逆著風雪走,一哨音不停。
這哨音是從前兩堰山特有的聯絡方式,尖銳、穿透力極強。
她冒著風雪找了一天一夜,餓了就啃幾塊乾硬的餅子,渴了就抓一把新雪吃,因為一直吹哨,兩腮到後邊一動就疼。
感覺自己快支撐不住的時候,就用繩子把自己綁在了馬背上,以防掉下去。
林昭趴在馬脖子上,用已經凍得快沒知覺的手拂去馬鬃上的雪沫,“好馬兒,一直往北走,我兄長他們一定在那邊的。”
王大娘已經沒了,她不能再失去這兩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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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戎牙帳裡,林堯是叫一桶冷水給潑醒的。
他雙手被吊在兩個鐵環上,卸了甲胄,臟汙的中衣上到處是被鞭打出的血痕。
林堯艱難動了動眼皮,看清是在一間黃土壘成的牢房裡,意識回籠,他追進大漠裡想叫住王彪,可是王彪已被殺母之仇衝昏了頭腦,加上北戎大王子一再挑釁,王彪怒火中燒,根本聽不進他的喊話。
北戎大軍一進大漠,就像是學會了隱身一般,不消片刻就沒了蹤跡,林堯跟丟了人,在大漠中找出路時,被北戎大王子設伏抓獲。
“彪子?”林堯嗓子又乾又澀,嗓音也沙啞得厲害。
王彪同他一樣被吊在另一邊,身上也是血跡斑斑,雙眼緊閉著,不知死活。
“啪——”
一鞭子落到林堯身上,專門挑著他已有血痕的地方打的,過了一晚上才結痂的鞭痕處,瞬間又冒出了血珠子。
“本公主這麼大個活人站在你跟前瞧不見?”
一雙精巧的鹿皮靴出現在林堯視線裡,林堯緩緩抬起頭,視線裡的蠻族少女梳著一頭細鞭,頭上綴滿了紅纓發飾,身上一件紅藍相間的直筒長袍,腰佩一柄刻著漂亮紋路的錯金刀,手上還拎著一條沾著血跡的鞭子。
顯然剛剛落在林堯身上的那一鞭,就是拜她所賜。
野性和嬌矜在少女身上並存,她背著手走至林堯跟前,仔細打量一番他,頗為滿意地做了評價:“聽說你原來是個挺厲害的將軍,不過現在隻是我大王兄帶回來的奴隸。”
少女用卷起來的鞭子挑起林堯的下巴,居高臨下道:“本公主挑中你了,回頭我就讓大王兄把你送給我,從今往後,你要管我叫主人!”
林堯彆過臉,冷冷吐出一個“滾”字。
少女半點不客氣的又一鞭子甩在了林堯身上,成功在他右臉上抽出一道血痕後,心情不錯地道:“你左臉上有道淺疤,本公主給你右臉也弄一道,權當是給本公主當奴隸的標記。”
林堯眼中乍現戾色。
少女卻極為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臉:“被本公主挑中選為奴隸是你的榮幸,記住,我叫緹雅。”
“滾。”
依然隻戾氣沉沉的一個字。
緹雅卻並未生氣,反而饒有興趣地道:“我看你懷中揣了這麼大一顆東珠,你有心上人是不是?”
她說著從腰封出掏出從林堯那裡拿去的那顆東珠,攤開放在掌心,東珠散發出瑩潤的光澤。
林堯額角青筋跳了跳:“還我。”
緹雅收攏掌心,把東珠握住,挑起嘴角:“我是你主人,你,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便是有心上人,也忘了吧。”
她扔掉手中的鞭子,兩手背在身後,邁著頗為輕快的步子離開了牢房。
王彪傷得比林堯重,晚了一天才勉強恢複意識。
他身上好幾道被劈砍出來的大傷口,除了第一天止血用了點金創藥,後邊北戎人再沒給他用過藥,似乎隻要吊著他一口氣就行了。
黝黑的一個漢子,愣是因失血過多臉唇都白了,他張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大哥,俺對不住你……”
“是兄弟就彆說這些話。”林堯道。
王彪卻止不住話頭:“是俺拖累了大哥……”
“給我省點力氣好生恢複傷口!”林堯道:“殿下會來救我們的。”
王彪直搖頭:“我也無顏再見殿下。”
林堯說:“該領的責罰回去後領,阿昭在這世上就我們兩個親人了,你也是他哥,我們都死在這關外了,阿昭怎麼辦?”
王彪一個七尺漢子,竟被林堯說得哽咽。
木門上的鎖鏈在此時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是給他們送飯的人來了。
林堯和王彪被關在這裡數日了,那個自稱叫緹雅的北戎公主,從那以後再沒來過,每日隻有一個臟兮兮的奴隸來給他們送一次飯。
喀丹記恨這場戰敗,一心想羞辱他們,讓林堯和王彪吃喝拉撒全在在牢裡,哪怕吃飯如廁也沒給他們解開過手上的鐐銬。
吃飯還好,送飯的奴隸會用一個大勺子舀到他們嘴邊,讓他們像牲口一樣就著大勺吃。
那木桶裡的羹湯,很多時候都是酸餿的,前幾天林堯和王彪反胃沒吃下,後麵為了保持體力,哪怕是餿的、臭的,他們也吃。
門口的守衛一開始還會進來看猴兒一般戲謔他們,後邊發現林堯和王彪全然無視他們,他們又不像喀丹和緹雅會中原話,便是出言譏諷,林堯和王彪也聽不懂,守衛們索性也不再自討沒趣。
而且這間牢房以前是個耗牛棚,稻草底下全是牛糞,有一股子異味,門口的守衛見他們老實,也不願再進來聞著牛糞味盯著奴隸給他們喂食。
如廁是最艱難的,林堯和王彪每次都是等到奴隸前來給他們送飯時,讓奴隸用牆角的破瓦罐幫他們。
這次前來送飯的奴隸雖蓬頭垢麵,卻不是先前一直給他們送飯的那個男奴隸,而是個楚人女子,身上帶著一股莫可名狀的氣味,比這耗牛棚的牛糞味道還刺鼻些。
雖是如此,她對林堯和王彪二人卻帶著幾分明顯的恭敬,帶來的羹湯也不是餿的,給他們喂飯時,還幫忙給他們擦了臉,小聲詢問:“聽說二位是北庭的將軍,你們可認得一位叫林昭的南楚女將軍?”
林堯和王彪對視一眼後,道:“認得,她是你什麼人?”
那楚人女子一下子有些哽咽了,卻又怕叫門口的守衛發現端倪,努力壓製心中的情緒,握勺的手卻止不住地顫抖:
“民女原是林昭將軍麾下一名伍長,偽裝成商隊的人跟著去西域倒賣一批金玉器皿補貼軍需,回程的路上商隊叫北戎人搶了,男人都被殺光,女人則被搶來牙帳為奴。民女自來到牙帳,日日都在盼著有人能帶消息回大楚,救我等回去。”
林堯和王彪都怔住了。
當初軍中發不出軍餉,楚承稷挖了皇陵,林昭帶著娘子軍北上時,便順帶運送了一批皇陵的陪葬品去西域。
隻是進了西域的那支商隊遲遲沒有把銀錢帶回來,楚承稷拿下南境後,不再短缺銀錢,漸漸便也沒再時刻等著西域那邊的消息。
怎料商隊遲遲未歸,竟是在路上遭了北戎人的毒手。
林堯嗓音艱澀問:“娘子軍中在牙帳的共有多少人?”
女子道:“有二三十人。”
林堯說:“林昭是我胞妹,他日我若能離開這地方,必也帶著娘子軍一同回大楚。”
女子聽到此處,似不敢相信當真叫她等到了楚軍的人,抬手用力捂住了嘴,才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門外的守衛見這次送飯的奴隸在裡邊待得有些久,用北戎語不耐煩催促:“在裡邊墨跡什麼呢?”
林堯一張臉生得俊朗,守衛見女子給他們擦了臉,還當是女子對林堯有彆的心思,冷笑道:“這是緹雅公主看上的人,又臭又臟的醜婆娘,當心緹雅公主把你十根手指頭全剁了!”
女子能跟著胡商前往西域,本就會一些胡語,這些日子在北戎,也學了更多的北戎語,能聽懂門口的守衛在罵什麼。
但她佯裝聽不懂,隻做出被喝責後的畏縮模樣,一邊低頭收拾湯桶一邊低聲對林堯二人道:“民女會和其他娘子軍中的姑娘留心牙帳內外的消息,爭取助二位將軍脫困。”
門口的守衛朝裡邊看來,林堯和王彪都做出一副和平日裡無異的頹廢臉色,一句多謝都未來得及道出口。
女子收拾好湯桶,用亂發遮住大半張臟汙的臉,含胸駝背坡著腳往外走。
牙帳裡到處都是豺狼,奴隸中中原女子地位又是最低下的,不僅要做苦役,任何一個北戎兵卒都可以淩.辱她們。
因此娘子軍的姑娘到此後,個個都扮老扮醜,把自己弄得要多邋遢有多邋遢,彆的奴隸不願意乾的倒夜香之類的臟活,全是她們搶著乾,弄得自己身上一身味、臉也臟得沒法看才是最安全的。
門口的守衛聞到她身上的異味都嫌惡得直皺眉:“快些滾快些滾!臭死了!”
女子拎著湯桶跛腳快步離去後,門口的守衛又鎖上了牢門。
接下來一連多日都是那名女子前來送飯,林堯和王彪也從她口中得知了不少關於牙帳的消息。
老單於雖還沒退位,但已放權一半給了大王子喀丹,隻要喀丹立下戰功,就能順利登上王位。
可惜他此次和北庭交手潰敗,因此牙帳底下的各部族首領對讓喀丹繼位有了爭議。
到手的王位差點飛了,倒也無怪乎喀丹對林堯和王彪恨之入骨,想起來又來用刑折磨他們一番。
緹雅則是跟喀丹一母同胞的妹妹,也是老單於最寵愛的女兒,性子頗為狠辣。
林堯正想讓娘子軍打探喀丹同牙帳裡那幾個王子不對付,若是能挑撥離間,製造一場牙帳的內亂,說不定他們還可以趁亂逃出去。
豈料第五日的時候,來送飯的又換成了一個男奴隸。
林堯和王彪擔心是娘子軍敗露,又怕打草驚蛇,也沒從那男奴隸口中打探關於潛伏在牙帳內的娘子軍的消息。
用完飯後,那名男奴隸又給林堯一人單獨梳洗換了一身衣裳,林堯正不解其意,牢門就被人從外邊打開了。
進來的是緹雅。
她圍著林堯打量了一圈,像是在省視自己的物品有沒有被人動過,發現林堯臉上被她用鞭子抽出的傷痕已經結痂了,直接抬手把痂給他扣了下來:
“本公主看上的東西,彆說本公主還沒膩味,便是本公主厭棄了的,誰敢染指一下,本公主也能把人給剁了!那個又臭又臟的楚女奴隸敢惦記你,日日趕著來給你送飯,隻打折她另一隻腳,那是本公主仁慈。”
傷痂處湧出的鮮血將緹雅指尖染成了妍麗的紅色,她尖銳的指甲繼續往下劃:“本公主想在你臉上摳出本公主的名字,這樣就算你有朝一日回到了中原,你也本公主的奴隸,臉上頂著本公主的名字,自然也不會再去見你那心上人……”
下一瞬,她慘叫出聲。
林堯手腳都被鐵索拉成了個大字型,動彈不得,他直接偏頭狠狠咬住了緹雅的手,大力到甚至能聽見骨節斷裂的聲音。
林堯半張臉全是被緹雅摳出來的血,嘴裡也是血,隻不過嘴裡的血是他咬人咬出來的,整個人恍若惡鬼。
門口的守衛聽見緹雅的慘叫聲,匆忙跑進來,拳腳大力往林堯身上招呼,林堯被打得抑製不住嘔血時,才鬆開了緹雅的手。
緹雅捧著手幾乎要痛暈厥過去:“我的手……我的手要斷了……”
林堯啐了一口吐儘口中的血水:“真臟。”
緹雅臉色猙獰到有些扭曲,放狠話道:“從來沒人敢碰本公主一根手指頭,本公主會讓你後悔的。”
她幾番討人,大王兄都不肯把這個奴隸送給她,不然她有的是法子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堯並未把她的威脅放在眼裡,輕嗤一聲:“你便是殺了我,終有一日大楚的鐵蹄也會踏平牙帳。”
*
咬人事件後一連三日,都再無人來給林堯和王彪送飯,林堯叫北戎兵卒打得幾乎隻剩一口氣,王彪就在一旁眼睜睜看著,目眥欲裂,撕心裂肺喚他“大哥”。
北戎兵卒打累了,坐到一旁歇息去了,林堯才虛弱往地上吐一口血沫,對一旁掙得手腕上全是血的王彪道:“彪子,我若回不了大楚了,你一定要替我活著回去,你是我兄弟,我隻有一個妹妹,我把她托付給你了……”
“大哥!”王彪悔不當初,痛哭流涕道:“是我害了你,當初我不該追敵的!”
疼痛讓林堯眼前都有些模糊了,他低著頭笑,鮮血在嘴角連成一線往地上掉。
他其實也有好多不甘的,沒有封候拜將,那顆拿到手多時的東珠也沒敢遞出去。
天青色的煙雨,天青色的傘,豆青色的衣角,畫裡走出來似的一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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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牢門外突然傳來幾道悶響,緊跟著是一陣鐵鏈搖晃的輕響。
片刻後牢門開了,進來的是幾名同樣身有異味的女子,她們低聲道:“將軍莫怕,我們是來救您出去的?”
林堯這些日子叫北戎兵卒毒打,身上舊傷添新傷,走路都艱難,談何逃命,他強撐著問:“你們和大楚的援軍接上頭了?”
他心裡卻在盤算著,殿下那邊找遍大漠沒發現他們的蹤跡,再派人前來北庭刺探消息,隻怕還沒這般快。
其中一名女子果然搖了搖頭:“是緹雅公主今日又發脾氣把石葵姐姐帶去鞭打出氣時,石葵姐姐聽見緹雅公主和她兄長吵架,喀丹要把牙帳南遷,趁大楚兵力都在羌柳關,北戎直接從涼州府南下,直入中原腹地,不再攻打北庭,牙帳的駐軍已經遷走大半了。喀丹打算處死二位將軍,緹雅公主向他討要您,喀丹不肯。我等怕他們對二位將軍下手,趁駐軍撤走後今夜守衛薄弱,特冒險前來搭救。”
石葵便是最初接近林堯同王彪的那名女子,緹雅和喀丹以為她不懂胡語,加上她被打得奄奄一息,爭吵時也沒避開她,這才讓她聽到了這麼多機密。
林堯被這個消息衝擊得腦子昏脹,勉強理清了思緒才問:“涼州府以南如今是沈彥之的地盤,沈彥之和北戎人沆瀣一氣了?還是北戎人打算直接攻打汴京?”
方才說話的女子道:“喀丹說讓沈彥之和一個姓李的鷸蚌相爭什麼的。”
娘子軍是林昭和秦箏一手創立的,她們也擔心秦箏的安危:“太子妃娘娘還在江淮,若是叫北戎人越過北庭,直接從涼州府南下了,太子妃娘娘會不會有危險?”
林堯抑製不住地低咳幾聲後,吐出一口血沫來,他道:“一定要想辦法傳信回北庭,告知殿下,北戎真正的目的是涼州以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