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變數(2 / 2)

定海浮生錄 非天夜翔 12719 字 2024-03-22

內侍抬眼打量陳星,再看項述,躬身捧走案上的東西。

日上三竿時,陳星與項述對坐,項述一身王袍,提筆寫信,陳星則吃著早飯,注意到項述在用一柄小羊豪寫鐵勒文。項述的鐵勒文寫得非常端正工整,絲毫不像出自習武之人的手,倒是令陳星十分驚訝。

“看得懂?”項述問。

陳星會說不會看,隻認得少數幾個字,說:“寫得真好看,整整齊齊的。”

項述說:“寫漢文不好看。”

陳星喝著奶茶,又說:“用筆用得好,寫什麼字都好看。”

項述答道:“我娘教的。”

陳星於是點了點頭,又問:“寫給誰?”

“送信回敕勒川,”項述隨口答道,“給族長石沫坤,讓他提防周甄。”

陳星本以為聽到周甄二字時,項述會馬上奔回敕勒川,沒想到他居然還沉得住氣,雖說他已知道周甄身份,卻依舊配合著問了一句。

“周甄是誰?”陳星疑惑道。

項述雲淡風輕道:“你終於想起這件事來了。”

陳星馬上解釋昨夜就想問,項述卻示意不必囉嗦,隨口道:“我安答的愛人,一個已經死了好幾年的男人。”

陳星:“……”

項述封上信,蓋火戳,見陳星表情,陳星本不料項述如此直接,什麼都不瞞他,項述卻會錯了意,以為陳星在詫異男人之間的關係,隨口道:“是的,兩個都是男人,我們胡人不像你們漢人,喜歡誰就是誰。”

陳星馬上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的安答,你不擔心他麼?畢竟曾經是他的愛人。”

“我相信他。”

項述如此答道,繼而讓內侍過來,吩咐拿給拓跋焱,讓他派人去送。這下拓跋焱除了遛狗,還得充當跑腿。陳星原本擔心車羅風那邊出狀況,但既然馮千鎰讓宇文辛去敕勒川,而宇文辛又被他們截了下來,那麼周甄那邊一定還不知道長安的事,一時半會兒不會有異動。

上一次他們在長安待到入秋才回敕勒川去,這回時間還有很多,隻要解決掉王子夜,敕勒川就不會有事。

陳星正思考著,卻發現項述在看他。

陳星:“?”

項述示意陳星看案上另一封信,陳星拆開,見是苻堅送來的,約他前往禦書房一談。恰好今日項述須得去見清河公主,於是兩人議定,稍後陳星若能脫身,便前來找項述。

“苻堅不是什麼好東西,”項述提醒陳星,說道,“彆順著他的話說。”

“放心吧。”陳星笑道。

禦書房中,正如上一次見麵,但這一次,王子夜沒有出現。

陳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正如鳳凰重明所言,天地脈與宿命的巨輪,確實存在著冥冥中的奇異力量,哪怕宿命已被定海珠強行扭轉,仍在不停地做自我修正,許多注定發生的事正在緩慢地回到它的正軌上。

製造變數,無數小小的變數,猶如聚沙成塔……陳星反複咀嚼著重明的話,想到那抵達長安後便不知所蹤的鳳凰。

“聽說今天大單於回絕了所有前來提親的貴族。”苻堅朝陳星現出玩味的笑容,“要麼擇日不如撞日,朕這就讓你倆成親,青廬交拜?”

陳星心想重活一世,你果然還是這麼閒著沒事做,喜歡給人說親,答道:“免了,陛下難不成叫我過來,就是想提這事兒的嗎?”

他朝苻堅說著話,目光卻駐留在禦書房中,苻堅背後所懸掛的兩麵招幡上——騶虞幡與白虎幡,得怎麼想個辦法朝苻堅要過來,免得落入王子夜手裡。

苻堅說:“述律空這人,與朕也是兄弟一般,他的心思我最清楚,嘿。”

陳星心道你清楚個鬼,你清楚就不會在伊闕下麵被項述圍出個四麵楚歌來了。卻聽苻堅又說:“你知道大單於,有一半你們的漢人血統罷。”

陳星“嗯”了聲,喝著奶茶,心思卻不在苻堅身上,不時看苻堅背後的幡旗。

苻堅又說:“四年前,述律空接任大單於時,朕親自前往敕勒川道賀,便問過成親覓偶之事,述律空所答,朕如今還記得一清二楚……你老看朕背後做什麼?”

陳星馬上笑道:“這兩幅幡,是晉人之物?突然想起,便多看了兩眼。”

苻堅“哦”了聲,陳星拿不定主意,若讓項述來朝苻堅要,應當能要到手,但王子夜一定知道它的作用,若發現法寶沒了,定將心生警惕,當真讓他好生難辦。

隻聽苻堅又道:“他說‘孤王要與什麼樣的人共度一生,心中有數,不必你來操心’。”

“嗯。”陳星仍在思考。

苻堅道:“朕問他‘那麼你想要與什麼樣的人成親呢?’述律空沒說,不過想必是像你這樣的漢人了。”

“這樣啊。”陳星心不在焉,終於道,“陛下,能朝您討一樣東西嗎?”

苻堅說:“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朕說話?要這兩件晉時國寶是罷?這樣,你答應朕一件事,朕就……”

“大單於到。”外頭拓跋焱開口道。

兩人便停下交談,項述來了,也不打招呼,直接坐下。

項述:“?”

項述示意兩人繼續說,苻堅便續道:“想要朕的東西……”

項述打斷,朝陳星道:“你想要什麼?”

“呃……”陳星說,“就是那兩塊破布……其實也沒什麼。”

項述:“摘下來給他。”

陳星生怕兩人打架,忙道:“彆,我不要了!”

苻堅的臉色馬上變得難看起來,奈何想朝項述要紫卷,還不能得罪了他,比起紫卷金授,兩塊破布也不算什麼,隻得說:“拿去拿去。”

“謝謝——!”陳星頓時心花怒放,說,“雖說這東西拿回去也隻是掛著,但畢竟對我來說很重要……對不起,陛下,我無意冒犯……你真是太好了,誰再說你不是好東西,我一定不同意!”

苻堅吩咐拓跋焱進來,將白虎幡與騶虞幡卷起,收在一個匣中,交給了陳星。

“你們漢人的傳國玉璽,朕都不介意,”苻堅沉聲道,“若持這麼幾件東西,便能保家衛國,想必晉人也不會倉皇南逃了。”

陳星聽到這話隻覺十分刺耳,但東西已經到手,讓他討點嘴上便宜也無妨,便收好匣子。

項述又道:“不必謝他,既然這麼大方,孤王也不想白拿你東西。送你三千匹巴裡坤疾風,乃是月夜群山野馬所配的良駒,過後讓人往敕勒川領罷。”

苻堅想要這批馬想很久了,差點就按捺不住破功,用儘渾身解數方忍住那狂喜,說道:“怎麼聽起來,還是朕占了便宜?罷了,朕不妨再成人美事一樁……”

陳星說:“那,我們這就告退遛狗去啦?陛下失陪。”

苻堅道:“慢著。”

陳星隻得再度坐下,一時三人無話。

項述不悅道:“堅頭,你又想做什麼?成誰的美事?”

苻堅又笑道:“先前聊你接任大單於那年,說過的話。”

項述:“那天每個人都來與孤王說話,記不得你說了什麼。”

苻堅說:“那天旁人說的話,朕也記不得了,但朕從始至終隻與你聊過漢人的事,你不是喜歡漢……”

項述:“喂!”

項述眼裡,帶著不耐煩的神色,似乎在責怪苻堅口無遮攔。

陳星聞言忽然心中一動,想起拓跋焱曾經的態度,以苻堅為首的五胡,甚至關外胡人對漢人的態度,似乎大家對漢人都帶著幾分敬仰,這點他上次來到長安時就發現了。

唯獨沒認真問過項述,他是不是也曾經十分憧憬漢人的故鄉?很久以前,陳星一度以為項述討厭漢人,可仔細想也不對,他的母親就是漢人,為什麼呢?這不應該啊……時至今日,陳星與項述相處了這麼久,忽然隱隱約約,感覺到了項述那未曾宣之於口的複雜情愫:

項述曾經一度將漢人所在的地方,視作自己的故土,他也曾以自己有著漢人的血統為榮。

可就在他輾轉南下時,卻被母族中人不問緣由地抓了起來,投入牢獄等死,所以他才這麼生氣,甚至遷怒於馮千鈞與陳星。

被苻堅這麼一提醒,陳星忽然就懂了項述的矛盾心情。

苻堅又輕描淡寫地說:“我在預備南征,述律空,你想去江南麼?”

項述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答道:“堅頭,你放著好好的北帝不當,這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苻堅說:“王猛確實力勸朕不可南伐,但不久前,朕做了一個夢。”

“朕夢見在一條廣大的河流上,率領全軍渡河,背後是獵獵狂風,百萬大軍就在這河畔,一河之隔,則是南朝的弱小的軍隊……”

“……天地在朕的大軍前為之變色,百萬鐵騎,但凡將手中馬鞭投入江中,亦可阻斷這滔滔流水,想想這場麵,述律空!”

“這將是如何壯觀的一幕?”苻堅走到禦書房中央,麵朝懸掛了數十年的神州大地地圖,誌得意滿道,“北到哈拉和林,南到百越,俱是我們的領地,你我將攜手奠定這片大地千萬年的不朽功業!”

“那個……”陳星小心翼翼地問,“陛下,恕我不合時宜地問一句。您在夢裡見到的一百萬大軍,裡頭也有大單於的兵馬麼?”

苻堅忽然被這話噎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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