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自嘲的口氣說完這一切,身在眷眷親情之中的洪衍亢感到非常慶幸。
雖然他對自己險些犯下的錯誤有些不好意思。
可說到底,畢竟內地和香港隔絕太久,是兩種社會體製,產生一些誤會在所難免。
他又不像那些有社團背景來大陸淘金的冒險家,敢於把腦袋係在腰間求財。
他隻是個正經的普通商人,身在紅黨首府,怎麼可能心裡不打顫悠呢?
所以這樣的情況也屬正常,不能全然算作他的過錯,在他心裡滿可以交代得過去。
隻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的臆斷到此可並沒有全然結束,反倒隻是個開始。
而且就因為太主觀,太自以為是了。
後麵發生的一切,才真是鬨出了一場讓他無比尷尬,很長時間想起來都會臉紅的笑話呢。
怎麼回事啊?
敢情洪衍亢剛才一直光顧著答洪祿承和王蘊琳的話,介紹自己怎麼來內地的經過,介紹香港那邊的情況了。
他還沒來得及細問這邊的情況,就連老宅還姓洪,他都稀裡糊塗,壓根沒明白過來呢。
所以他對二叔一家寄身於這個南城“姑子庵”的處境,產生了嚴重誤會。
他還以為洪家二房身居內地生活困窘,已經淪落到了要被迫和販夫走卒做鄰居的地步。
再看看洪家屋裡,擺設壓根就沒什麼出彩兒的東西。
雖然說有了電視機,可那是用電視機罩子罩上的,並不讓人一目了然的知道那是彩電。
另外,出於取東西做飯,和連接上下水方便,洪家的洗衣機和冰箱又放在了洪衍茹那屋兒。
所以在洪衍亢的眼裡,洪祿承一家實在淒涼,經濟情況算不得好。
於是一種心酸中,他就拿定了主意,不論怎樣,先得改善二叔一家的經濟條件才行。
所以他眼見親人們,能回來的都回來了,就開始給大家發紅包。
孝敬老兩口的早已經準備好了,厚厚一遝,包了兩萬塊港幣。
給洪衍爭的是兩千,其餘親人他並不知道具體情形,隻能是估計著包了八個一千塊的。
好在洪衍文和洪衍茹今天未曾見到,數目到是夠了。
這樣一來,洪家人手一個大紅包,連孩子們都有份。
至於洪家二房這邊,自然也要回禮。
雖然事來倉促,可這事兒對洪衍武來說不愁啊,他就越俎代庖了。
隻見他人去了西院,不多時,便取了一副卷軸回來,要作為禮物回贈洪衍亢。
洪衍亢倒是嚇了一跳,怕是二叔僅存的家底兒,當然極力推辭,不肯接受。
偏又洪衍武看出了他的擔心,聲稱這不是古董,隻是一副近代書法。
取的是“花好月圓”這四字應景兒罷了,拿來相贈,僅圖個全家團聚的好彩頭而已。
如此,洪衍亢便隻能遵從好意收下了。
按說呢,對這樣的禮物,本應該現場打開看看才是。
可巧不巧的,洪衍亢肚子又鬨了意見。
“咕碌碌”的一聲激烈抗議,登時讓大家都愣了。
敢情洪衍亢雖然吃過了飯,可他最近一直未親人難見的事兒鬨心火,吃什麼都吃不下去。
晚飯不過隨意扒了幾口罷了。
這如今心裡的石頭落了地,那肚子也就覺出了餓來了,還有不叫喚的?
這麼一來,看字的事兒就耽擱了。
洪家人好笑之餘,立刻張羅著給洪衍亢弄飯。
這自然又成了洪衍武和陳力泉的差事了,誰讓他們是廚子呢?
而洪衍亢麵紅過耳之下,本覺著不好麻煩兩位兄弟,可肚子又是實在是餓。
於是也隻能是說隨便弄一口就好,等明兒他在外麵包桌酒席,好好請請大夥兒。
還甭說,洪衍武和陳力泉確實不虧專業人士,不多時,就弄好了吃食進來。
也不是彆的,就是他們最擅長的“鍋塌豆腐”,和一道“海米冬瓜”,以及一大碗炸醬麵。
而這又恰恰真合了洪衍亢的意了。
應該說,海味山珍。龍肝風髓,他在外頭吃了不知多少。
其實他最想吃的就是家常便飯,不折不扣的京城家常飯。
所以他一看都是素的,絕對沒讓親戚們太破費,也就安了心。
再一看呢,肉末黃醬炸出了油,頂花的小嫩黃瓜和黃豆當麵碼,外帶晶瑩的京東紫皮蒜,正是不知多少次,魂牽夢縈之物啊。
也就真不客氣了,動筷子就招呼。
結果沒想到這個香啊。
在融融的燈光下,炸醬麵不但讓他吃出了家的味道,一氣兒下去兩碗。
那兩道普通大眾菜,更是讓他耳目一新,體味到了從未感受到的飲食新境界。
真是席卷一空,讚不絕口。
他說自己這倆兄弟的水平,足夠去香港開真正的大酒樓了。
跟著聽聞兩個兄弟,居然師承禦廚。
他更是又驚又喜,由衷說如果他們願意,他真的可以投資。
弄得大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一場。
而洪衍武一句,“大哥,去香港開酒樓的事以後再說吧。我現在惦記的是儘快學好手藝,先把咱家‘衍美樓’重張才是真的……”
這一下讓洪衍亢意識到了眼前的現實。
他也不禁感慨一聲,“對對對,這才是真正的正事啊,這件事我全力支持。弟弟,你不好高騖遠讓我很吃驚,年輕人能做到這點不容易啊……”
總之,這一頓飯讓洪衍亢是真正的吃痛快了。
那已經不是單純味覺的享受了,而是發自心裡的感動、踏實、安全與舒暢。
這樣的親人相處,可以說打他從京城老宅離開就沒有再感受過了,是他內心一直渴求又難以得到的東西。
他真的對二叔一家感到羨慕,更為自己有這樣的親人感到寬慰。
他由衷認為,哪怕身居陋室,過著清貧日子。
隻要親人間能永遠如此相守,互相眷顧,那就是最大的幸福啊。
於是他一激動,不但拍胸脯跟自己的兄弟們吐了豪言壯語。
說他這個大哥一定要給他們每個人的小家,都置辦齊全所有的家用電器,讓他們千萬彆跟自己客氣。
而且聽聞洪祿承提出讓他從“建國飯店”搬到家裡來住,他也僅遲疑了一下就答應了。
是該家裡住啊,怎麼好駁親叔叔的麵子呢?
家就是家,沒道理回了家還要住在外麵。哪怕這裡的條件再差也是應當的。
何況他不是沒吃過苦的人,想當初日本人占了京城,他也是吃過雜糧的主兒。
想想家裡和旅館能差多少啊?
不也就是沒廁所,不能洗澡,得睡硬板兒床,夏天熱點兒,晚上再鬨鬨耗子的罪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