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樣的態度不能說不誠懇。洪衍武和陳力泉也禮貌地應承著,顯出了京城人的矜持和禮數。
但其實雙方彼此都心知肚明。受邀者是是不會來的。邀請者也不會對此事再提。這次的出席,恐怕真的隻是一次偶然的意外。
果然,最後當洪衍武和陳力泉走向大門口時。楊家人除了楊衛帆,和代表楊耀華送客的韓山以外,再沒人跟著他們出來。
這無疑反映出楊家大部分人的真實態度。
其實按送客的規矩,主人至少是要把客人鬆下台階,目送著客人離去的。
可屋裡再沒其他人露麵。他們都端著架子,待在裡麵不屑出現。
洪衍武和陳力泉對他們來說,本質上仍然實在是無足輕重、草芥一般的人罷了。
幸而對這一點,洪衍武早有意料。在他的眼裡,這些不過是現實社會存在的客觀必然罷了。
換句話說,這種客套的尊重,或是不屑其實並不是針對他這個人來的。而是對他的社會地位和社會身份的態度。
真要較真,就他這麼一個洗豬腸子的臨時工,非得跟全世界作對不可。
何況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受楊耀華委派的韓山和楊衛帆還都要開車送他們回去呢。
對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他又何必在乎呢?
大步走出楊家的大門,洪衍武和陳力泉發現,北風吹得獵獵做響的天空,已經開始飄下了雪花,外麵地麵都已經黑了。
知道路肯定不好走,他們倆也就不客氣,大大方方坐上了韓山的吉普車。
至於楊衛帆,洪衍武以他喝了酒,而且還得陪客人為由,拒絕了他的“好意”。一點沒給這小子逃避周曼娜的機會。
最終,在楊衛帆恨得有點牙癢的幽怨目光裡,洪衍武和陳力泉乘車離去了。
但還是得說,雖然他們倆人是走了。也真沒什麼人對他們的離去有什麼眷戀不舍的。
可不管是願意還是不願意,洪衍武今天在席間說過的話,卻讓每個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並受到了頗深的影響。
這一點,在他們告辭之後,很快就顯露了出來。
首先是客廳裡,吃餐後水果的時候,楊衛疆和周曼娜、葉璿之間的對話。
楊衛疆對洪衍武和陳力泉特彆看不過眼,聽到外麵汽車聲響,就肆無忌憚地譏諷起來。
“你們看看,小六兒這交往的是些什麼人啊?洗豬腸子的。還是兩勞份子。我們好心好意把他請到家裡來,想幫幫他的忙,最後還不落好。不識抬舉!什麼追求感情的圓滿?狗屁。我看就是懶,就是油滑。居然冠冕堂皇地把墮落都說出歪理來,真是無恥之極!”
周曼娜當然要順著楊衛疆說話。
“就是。遇事順坡溜,總想舒服,明明是在下坡,是消極,他卻認為是進了福窩。咱們要不是社會主義國家,這種人早就餓死了。純屬小市民的通病!瞧今天這通無理攪三分給我們小璿氣的!我們的‘小葉子’還沒受過這種委屈呢!”
可她們誰也沒想到,真碰了釘子的葉璿反倒對洪衍武沒這麼大怨氣。
“嗨,其實我倒沒什麼,不過是口頭之爭而已。事後想想,那個什麼‘梅乾菜理論’,還挺形象的。而且至少有句話說得沒錯,世界還是豐富多彩的。就拿姓洪的本人來說吧,明顯是個典型的老京城人。像他這樣住在胡同裡的人,過得完全是另一種生活。說話,做派,思想都跟咱們平時接觸的人不一樣。你們不覺得很有意思嗎?他說的那些東西,好多我也沒聽說過。炒肝和奶油炸糕是什麼呀?空竹又是什麼呀?蟈蟈不是夏天才有的嗎?怎麼能冬天養呢?剛才真應該好好問問他……”
楊衛疆和周曼娜對視了一眼,臉色都不大好。不約而同一起規勸。
楊衛疆說,“小璿,你這種好奇心可是很危險啊!我告訴你,以後你少跟這樣的人接觸!彆忘了,存在決定意識,底層生活裡,像王國福那樣‘身居長工屋,放眼全球’的大能人,有幾個呀?大多數的“胡同串子”都是市井氣十足,目光短淺,整日介把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放在嘴邊上絮叨沒完。跟他們打交道,隻會讓你變得平庸,粗俗,無聊!”
(注:王國福,1922年生人。12歲時逃荒至京,後定居大興縣大白樓村。是五十年代成立互助組,帶領農民脫貧致富的勞動典型。1969年全村人因他,基本住上新房,他自己卻仍住在舊時“長工屋”裡。1969年8月因病去世。1970年元月,《人民日報》及全國各大報紙,均以顯著位置登載了報導其事跡的長篇通訊。他因此成為了浩然的《金光大道》的創作原型)
周曼娜也說,“是啊,什麼有意思啊?我的小公主,你真是不食人間煙火,你知道胡同裡的人都過什麼樣的日子?胡同裡的人家,大多數一間屋子半間炕的擠著,到了三伏天,隻能光板兒脊梁坐馬路牙子上乘涼去,恨不能吃個窩頭還要抓鬮呢。你彆看那姓洪的號稱自己不缺錢,那隻是沒見識的胡吹,井底觀天罷了。他能有多高的層次?多少見識?手裡攥點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我還惦記怎麼勸衛帆離他們遠點呢,你這丫頭可彆犯傻!”
葉璿見她們倆反應如此劇烈,調皮地擠了一下兒眼睛,便再不說什麼了。
隻是心裡嘛……可就沒人管得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