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們兒們則把屋裡牆壁刷得白嶄嶄的,頂棚也重新糊過了。特彆是新房,玻璃擦得亮光光,彌散著一股滬海“綠寶”牌的香胰子味兒。
當然,屋裡的整體擺設很具有時代特色。
炕頭的窗台上立著一個圓鏡子,鏡子背後是工農兵無限喜悅的經典形象。女農民抱著一捆麥穗,男工人舉著鐵錘,站得最高的革命軍人,背著一杆槍。
鏡子旁邊還擱了一把很有小資情調的塑料粉梳子,梳子的齒很寬很大。這在當時是標準的流行物件兒。
牆邊的桌子上,則擺著一溜公社革委會送來的“紅寶書”,寶書上燙著金字,用紅布條紮著,很是醒目。旁邊就是洪衍武送的“海燕”半導體收音機。
至於屋門上掛著繡著葵花向陽圖案的門簾子,那是小芹親手縫製的作品。
此外門後頭臉盆架上還有大隊婦聯送的搪瓷臉盆,盆上燒著鮮紅的語錄字樣,“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要說實話,這個解釋並不算“假大空”,在農民們看來反倒很貼切。他們最直接的理解就是,完顏兆慶和安小芹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睡到一個炕上來了。
總而言之,一切準備停當,就等新媳婦入住了。
娶親那天早晨,龍口村所有人全沒吃早飯,主要是給肚子騰地方。
因為從昨天起,大家就都聽見殺豬的動靜了,而且還是兩頭。
那響動足可以把每個人的腸胃勾引得都很激動。在這個缺少油水的難度,那豬心豬肝豬腸子,那三指膘的大肥肉,有誰能不向往?
於是,從大早上聽著大喇叭裡傳來“熱騰騰的油糕哎嗨哎嗨吆,擺上桌哎嗨哎嗨吆,滾滾的米酒送給親人喝咿兒來巴咿呀吆……”的陝北民歌起,村裡人人高興得都像過年,每個人心裡就惦記著吃了。
近中午時,新娘子搭著紅蓋頭穿著王府井買的新衣新鞋,終於坐著戴紅綢的騾子來了。雖然沒轎子,可按老規矩,她的兩個哥哥安太陽和安月亮照樣隨行左右。
那吹吹打打的鼓樂聲,劈裡啪啦的鞭炮聲,震得沿途的鳥雀兒亂飛,老半天落不下來。
至於牽著騾子來送親的娘家人,就是昨天見過的小芹叔叔安廣智。他在子嗣上很得意,除了太陽和月亮兩個小子以外,還有個叫安星辰的小兒子在縣城裡念初中。
還彆說,眼前就憑他穿著一身嶄新人民裝,戴著黃軍帽的肅穆樣子。也確實有點身為日月星辰的親爹,我就是天王老子的意思。
而看著眼前這副喜慶,看著兆慶喜滋滋從騾子上抱著手拿蘋果的小芹落地進屋,看著新娘子邁火盆,接布袋,跨過一個馬鞍……
在一旁觀禮的洪祿承與王蘊琳都不由得相視一笑,且把彼此的手握在了一起。
沒的說,眼前的這些情景,讓他們的不能不憶起當年,不能不想起他們年輕的時候。
一瞬間,時光仿佛在這對相依相守四十年的老夫妻心裡,又回轉了……
婚宴沒有設在允泰家的院裡,他好養花草,安大妮兒也種了些蔬菜。於是村裡的打穀場就被征用了。
到開席前的時候,那裡一片熱烈氣氛。不但村裡的男女老少,連知青們都來了。東南角搭起的大棚裡,有專門的廚子在操持。大籠屜冒著白乎乎的熱氣,油鍋“滋啦滋啦”地冒響,解饞的氣氛十足。
婚禮的宴席分主席和次席,這是文雅點兒的叫法,如果說白了就是快桌和慢桌。
慢桌上是新人和有頭臉的人物,還有兩家的近親屬,吃得緩慢斯文。至於快桌,那就是搶了。
席位的區彆還體現在菜品內容上,從已經擺在桌麵上的涼菜來看,快桌和慢桌雖然都是八個盤子一般大,紅紅綠綠的顏色也近似。
但細瞅卻差彆大了,慢桌上的肉食很是豐富,除了拌了蒜湯的豬頭肉、淋了醬油的肘花兒以外,還有難得一見的醬豬心。
而快桌上除了拌蘿卜絲,隻有拌土豆絲、拌粉絲、拌海帶絲……惟一一道葷的是拌豬耳朵,而且也被切成細細的絲,那刀功在鄉間絕對算得上一流。
由此可斷,真正上大菜的時候,區彆自然就更大了。
至於宴會正式開始之前的最後一個環節,無不例外是由大隊乾部來講話。
本來這是安書記的活兒,可因為按老令兒新娘父母不出席婚禮現場,隻能在家吃新郎家敬送的“離娘飯”。所以今天就成了大隊書記孟興無大段背誦毛主席著作,以顯示自己的專業水平的好機會。
隻是他的話,其實根本就沒什麼實際意義,完全是白費口舌。
因為坐在桌上,大家雖然耳朵是聽著“白求恩同誌不遠萬裡來到中國……”可大多數人看著那些涼菜。心裡卻都在暗自算計哪個離自己最近,先挾哪個最劃算。
最終,在沉悶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之後,孟主任的聲音突然一下提高了八度,讓大家要“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也正是這一句,才讓全體村民立時爆發了的極大的熱情,頗有默契地行動起來。
原來“排除萬難”就是“開吃”的信號,久經鍛煉的村民已經熟諳了什麼語言代表著什麼信息,連老人帶孩子,連男人帶女人,絕不會差錯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