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拯救(1 / 2)

重返1977 鑲黃旗 9674 字 2024-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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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願再多看一眼那夫妻兩人和那黃澄澄的油糕,洪衍文草草吞咽完上車前買的兩個包子,連口開水都沒喝,就跑到車廂連接處去抽煙。

他在車窗片一邊吐著煙霧一邊朝外張望,窗外是一片黃土地,在耀眼的陽光中全是溝壑縱橫,在這裡,他們這一代知青已經和當地農民攜手耕耘了近十年,可仍是沒有改變一點荒涼的麵貌。

在這裡真的能大有作為嗎?真的值得人們將生命與之維係在一起,今生今世永不分離嗎?

洪衍文的心裡其實早就有了明確的答案。他長長吐出一口煙霧,低頭把煙頭踩滅在滿眼是臟汙的、土紅色的地板上。

確實,“上山下鄉”運動在知青中造出了幾個“混出人樣”的精英,也出了“大寨”那樣的農業典型。但彆忘了,那不過僅僅是“梅菜扣肉”上頭,屬於肉類獨有的張揚。從實際角度出發,大部分人、大部分地區還是肉下頭的菜,屬於乾巴巴的鋪墊。

他自己無疑就是“梅乾菜”之流,是芸芸眾生中的一粒草芥,名字普通得讓人記不住,所以彆說什麼改天換地了,能全須全尾地好好活下去就已經極不容易了。

這話一點也沒虛的,因為自從陸延華嫁人之後,彆說他一開始那“打不挎”、“壓不爛”“勇與天地鬥”的心氣全都煙消雲散,就連他和其他知青夥伴之間,曾認為永遠不會變的友誼也因為這一事件完全破裂,甚至可以說是反目成仇。

1976年到1977年,是他下鄉以來最艱難的時光。下工回來便是呆坐,望著西天淒豔的晚霞,想著自己心事。他變得沉默寡言,因為陸延華的事,他無法對陸延萍、李衛國和劉陽平再產生哪怕一點的信任。

他們仨對他也是一樣,不知是出於愧疚還是出於心虛,他們都離他遠遠的,不再與他交流,工作生活都與他脫離開,把他隔絕成了一個另類。

另外,家裡的情況也不容樂觀,父親的病情成了他心裡的一座山。每天晚上,他隻要一想到母親愁苦的麵容,父親病痛的呻吟,就會忍不住跑出屋外,朝著京城的方向下跪磕頭,望著星空為父親,為家人祈福。

不過話說回來,有一點他確實沒想到。村支書的兒子對待陸延華倒是真的好,似乎是真的喜歡她。在家並不讓她乾什麼重活,家裡最好的東西也是緊著她用,甚至還為了她,把村裡唯一的招工機會指給了她的妹妹,讓陸延萍成了從“疙瘩嶺”走出去的第二個知青。

隻是另一方麵,出於男人本能的防範,村支書的兒子對陸延華的人際交往也看得很緊。不但不許她再回知青點來,而且因為知道他們倆過去的事兒,就連下地乾活也從不把他們安排在一起。

於是很長的時間內,他和陸延華即使偶爾能在公開場合見麵,也根本再無說話的機會。直到1977年年初,陸延華的小腹隆起,有了身孕,和貧下中農徹底結合在了一起,村支書兒子的戒心才放鬆下來。他和陸延華才因此終於有了私下裡見麵的機會。

1977年的春節過後,他剛從京城回來,陸延華就主動來找他。不為彆的,隻因為她聽村支書說,很快縣裡又會下放招工的機會,所以特意來告訴他這個消息。

據她說,李衛國和劉陽平他們為了這事兒,都快把村支書當場親爸爸供著了,所以他也應該想辦法送點禮,爭取到這個名額,趁早離開這兒回城。

陸延華還對他說,“雖然我們沒有緣分在一起了,可我最清楚,像你這樣的人不應在這裡消磨。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兩個人相信你能乾出一番事業來,一個是你,一個就是我。”最後分手時,她還留給他一張自己的相片做永久的留念。

對陸延華的情誼,他自然無比感動。隻可惜,能不能回去卻不是他說了算的。

他們自己知道自家的難處,他帶在身上的隻有父母千方百計給他籌措的二十元錢,實在是舍不得投入到這種毫無把握的投機之中。

更何況他還因為和陸延華深為村支書兒子所厭惡。所以當時他就意識到,他是無法與李衛國和劉陽平競爭的,恐怕就是他們都走了,他也走不了。

他更沒想到的是,就連陸延華交給他最後道彆的信物他也沒能保住。四月初的一天,村支書的兒子竟帶著人找到了他頭上,朝他索要陸延華的照片。他開始還不想承認,可後來村支書兒子竟然讓李衛國和劉陽平來指正,他這才明白過來,是他同屋的那兩個人再一次把他出賣了。

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再想藏都藏不住了。沒辦法,隻好把照片交了出來。村支書的兒子拿到照片相當生氣,當場就指使人手又毆打了他一頓,並警告今後再不許他見陸延華的麵。

在這件事後,他大病了一場,高燒不退,時冷時熱,神誌不清,不吃不喝。李衛國和劉陽平這兩個從京城來的同行者,既然不惜用背後捅刀的方式去討好村支書的兒子,那麼對他也根本沒有施以援手。

所以最後熬過來的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因為他真有一種跟閻王爺隔了一層窗戶紙的感覺,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到了閻王的眼皮底下。大概純屬走運,趕上閻王爺那一刻在打盹兒,才沒有睜眼罷了。

隻是雖然又活了過來,他也沒有多少可高興的。因為愛情破滅,友情破裂,前程渺茫,親人為病痛所困,就連自己一點微薄的尊嚴也維護不了。這種處境讓他也實在是再難感到有什麼希望,又什麼生趣了。

他自己甚至一度想過,沒有招工也回,沒有戶口也回,不批準也要回。雖然這樣回到京城就成了“黑人”,“黑人”意味著沒有工資,沒有糧票,沒有前程,那也遠比在這裡要好。

可這個心思一動,跟著他又想到家裡的情況,便又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要是真的走了這一步,他那風雨飄搖、四處漏風的家庭,根本不可能再承受的起。

算了,自己就在這裡吧,一個人再窩囊,也比回去拖累父母親人們的好。

就這樣,之後的日子裡,他渾渾噩噩簡直宛如行屍走肉,那種心與形的分裂,讓村裡人一度以為他的神經出了毛病,幾乎把他當成了半瘋子。

可命運就是這麼奇妙。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竟是真的,就在他絕望至極點的時候,他的生命中又突然出現了出其不意的轉機。

他的弟弟洪衍武在五一節的當天,竟然到“疙瘩嶺”來了,這一來,也就把他徹底從所有的悲苦之中拯救了出來。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天見麵的情景,甚至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當天他就在村口像個真正的乞丐一樣曬太陽打盹的時候,三個人影一起擋住了他麵前的陽光。等他再睜開眼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一母同胞的兄弟,在他的印象裡應該還在勞教的洪衍武竟然出現在他的麵前。

而就在他瞠目結舌不敢置信的時候,一句“二哥,你怎麼變成這樣子了”的關切詢問,當時就使他憋了多日的眼淚噴薄出來。

大哭一場之後,他什麼都沒顧上,完全控製不住地,先把心裡的憋屈全都訴說了一遍。這直接引發了洪衍武的怒火,與他同來的還有陳力泉和一個叫“小百子”的半大孩子,他們仨沒商量幾句就讓他帶路,說要去找仇人替他出氣。

當時他以為,他們隻是要教訓一下李衛國和劉陽平,所以很乾脆就同意了。可沒想到,當他帶著這幾個殺氣騰騰的“救兵”進入村莊後,隨後引發的竟然是一場大打出手的全麵衝突。

李衛國和劉陽平這兩個卑鄙小人自然首當其衝,先被洪衍武打翻在地。他們挨了頓臭揍不算,接下來還被扒光了身上的衣服,挨個又被從屋裡踹了出去。

洪衍武一直驅趕著他們跑上了黃土嶺中才罷休,結果讓這倆小子,在外麵光著屁股凍了一宿都沒敢回來。

而接下來洪衍武也沒止步,直接又把報複目標對準了村支書家。

對洪衍武的這個主張,當時他可並不同意,且極力勸阻。因為在他看來,村裡有民兵又有狗,他們萬萬不是對手,彆再把弟弟也給害了。

可沒想到事情到這一步就連他也攔不住了,洪衍武的暴脾氣無人能勸,而這種一意孤行的破壞力也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據說,民國的時候“疙瘩嶺”裡來過土匪,他們看這裡太窮,不但什麼也沒搶,還一家給撂下了一塊鋼洋。1940年,日本兵也來過,沒進到人家裡,隻是沿街呼喝著抓了幾隻雞。

但洪衍武一夥人,彆看不多,卻是真紅了眼了。他們直奔村支書的闖去,一路上有人敢攔就打人,有狗敢咬就打狗。沒多會,就鬨得雞飛狗跳,家家閉戶不及。真像是《水滸傳》中魯智深醉打山門的場麵。

民兵又怎麼樣?

全村不過三十幾戶人家,手拿鋤頭鐵鎬的十幾個壯漢,在洪衍武和陳力泉的拳腳下簡直不堪一擊,哭爹叫娘,全都被揍成了滾地葫蘆。

惡犬又怎麼樣?

那個叫“小百子”的彈弓神乎其神,衝上來想撕咬這他們這些不速之客的十幾條惡犬,全都被他一個人的彈弓打傷了鼻子和眼睛。最後反倒像被攆的兔子一樣,在慘嚎中四散而逃,跑得滿山遍野。

那麼自然,村支書的兒子也沒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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