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種好日子不長久,沒過幾年,“就業職工”改稱“就業人員”了。不但工會被取消了,新就業的,工資一般隻有三十二元,低的僅能得到二十五元。
特彆是“運動”以後,“就業人員”又成了專(政)對象,年假休息一律不許外出,一年隻給七天事假回家探親,轉場的時候還要用槍押送。到了這會兒,“就業人員”那才是,“有了吃的沒用的,有了用的沒吃的。”
於是在“運動”末期,高壓逐漸減輕的情形下,“就業人員”中就發生了許多逃跑事件。
有的人去邊境地區當長工,有的人跑到煤礦去下煤窯。更多不肯吃苦的人,就像洪衍武當初一樣,“飄”在外麵,靠各種邪門歪道過日子。
而這些人一旦被逮回來,進了學習班,交代逃跑動機的時候,全異口同聲訴說就業的生存困境,說隻要能解決了吃飯穿衣問題,他們就不逃跑。
但事實上,這些問題要沒政策,整個公安局裡誰也解決不了。所以對那些所犯新罪不太嚴重的人,最終處理往往隻好由管教乾部們難於自圓其說地講一通大道理,再一放了之了。
就這樣,就業人員繼續逃,被抓後再放,放了再逃,也就成了一個惡性循環,這恐怕也是當時促成社會治安亂象的一個比較重要的原因。
情況的改變還是始於四人團夥的倒台,隨著一些當年受衝擊的公安老乾部逐漸起複,上麵已經動了想改變不良現狀的念頭。於是就在洪衍武回家的這一年起,公安五處便已經開始逐漸放閘,允許一些有實際困難的就業人員先一步遷回戶口了。
應該說,這是一個善政,對國家和普通百姓而言都是好事。可也應該明白當時麵臨的具體困難,這麼多年造成的沉屙的問題,這麼多人員的問題,要想一次性解決也是不現實的。
所以當洪衍武來到公安局五處的接待室後,他見到的是一副極為混亂的場麵。
五處接待室裡人頭擠擠,水泄不通,全都是來討要戶口的“教養”家屬。而且這些人裡,絕大多數,還都是滿頭白發的老頭子、老太太。
當年的老人可是很少有識文斷字的,社會上爭搶公共汽車座位,排隊加塞的亂象又蔚然成風。所以這些人既不知道守秩序排隊,更不懂得要輕聲細語。
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勁兒地往裡硬插硬擠,好不容易擠到了接待人員的麵前,也不管對方聽得見還是聽不見,就大聲地吵吵起來。
有老頭兒要兒子回家伺候的,有老太太要孫子回家照顧的,還有申訴冤屈、要求放人、同時要求平反的,連哭帶喊,嚷成一片。
亂糟糟,鬨哄哄中,幾個五處的接待人員也是一腦袋熱汗,手忙腳亂。他們聲嘶力竭地勸阻了這個,又安慰那個,結果把精力和時間都用在維持秩序上了,壓根就聽不清誰說的是什麼。
洪衍武簡直都看傻了,他萬萬沒想到這裡會熱鬨成這樣。
因為在他想來,在這個消息閉塞的年代,公安五處剛有這個初步政策,還沒什麼大範圍的具體管理辦法落實下來,就連張寶成這樣的警察還不太了解,是不應該有太多人知道這個消息的。又怎麼會有這種聲勢喧天的場麵呢?
其實,這恐怕就得說洪衍武想左了,同時也是因為他脫離這個時代太久,有些東西已經不明白了。
這年頭兒,老百姓雖然看不著電視,而報紙、廣播上充斥的也大多都是政治運動的動向和大批判稿。但涉及到國計民生,畢竟屬於老百姓真正關心的新聞範疇。
人們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絕不會因為正經媒體沒有頒布就輕言放棄,所以有些精明的主兒,背地裡便時常去找門路,跟有關人士打聽最新的小道兒消息。
還真彆小看普通老百姓掌握的渠道,大多數人本人沒多大本事,可是誰不是沾親帶故的?再加上當時掌權的乾部構成也雜,有許多是特殊時期由底層上去的“火箭乾部”,這些人之前乾什麼的都有。所以上層一有點兒什麼動靜,很快就會從“小道兒”上溜達出來。
實際上,由打可以遷回戶口的政策一鬆動,有關消息,就開始東播西傳,飛短流長,很快就弄得滿城風雨了。
甚至有的老百姓知道這事兒的時間,比公安機關的頭頭腦腦兒知道的還早還全。有人甚至把具體的政策尺度都掌握了,儘管其中不乏有猜測的成分,但卻讓人不得不信。
因為當時確實就是這樣的狀況,有許多事兒,小道兒消息比官方發布的消息還準。這也是為什麼後來哪怕社會穩定後,在相當長的時間裡,社會流言仍然很容易傳播,也很容易使人上當受騙的主要原因。
反正不管怎麼說吧,麵對這種亂哄哄的場麵,洪衍武可是死了心了。他一看樣子,就明白了,這裡絕不可能解決問題,隻好又擠了出來,回家去另打主意。
要說現在的洪衍武,眼界和見識都是有的,他又曾與商場、官場的人打過多年交道,講的是門路和關係,他深知公章不如私章,戳子不如麵子的道理。所以很快他就把麵臨的狀況想清楚了。
他認為如今“運動”一結束,當初因為各種原因被迫出京的這些人,隻要還有一口氣兒在,就都會惦記著把戶口遷回來。
可是那麼多人,即便政策允許,也不可能一下子全回來,總得有個誰先誰後的問題。
按道理說,平反冤假錯案的、上山下鄉的,政府得優先解決這部分人的問題,而勞改、勞教結束就業的這些人,大概率是往後錯。
因此,對他們這些“就業人員”,上麵即便有開閘的精神,肯定也隻能一步步來,誰能趕上這第一二撥,那肯定就不是靠運氣、靠表現,而是靠關係、靠本領了。
以他的條件來說,唯一能提出來的就是家有一個病重的父親,可比他更困難的還有的是,所以要想靠這個加分把事情辦成希望不大。要真想把這事辦成嘍,最好的辦法,恐怕還得在公安局內部找關係、走後門。
隻可惜他雖然對送禮的門道兒精熟,當下卻麵臨著“提著豬頭找不到廟門”的難題,他又哪兒去認識公安局的那些頭頭腦腦們呢?
唉,看來不得不從長計議了。而且還得快點想出轍來。
因為他也知道,七八年後就是知青返城熱。要真拖到那會兒,彆說遷戶口了,辦什麼事情都得難上加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