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開到公社,一行人又下車吃了點東西，等他們回到縣城，都傍晚了,吳部長跟王主任要請蕭承吃飯，被他拒絕了。
沒了外人，父女倆一時相顧無言,蕭承看她瘦的嚇人，就提議去國營飯店,蕭圓沒意見,等他們回到便宜爹的地盤,還有硬仗要打，她得儘快把自己身子養好。
蕭承帶蕭圓去的是昨兒王主任帶他去的那家國營飯店,說是老字號，去年才公私合的營,蕭承點了幾個他吃著不錯的菜,一盤紅燒肉，一碟清蒸山澗魚,還有一砂鍋燉雞,外加一盤炒時鮮，他們兩個吃足夠了。
等菜一上來,看著就好好吃的樣子,蕭圓嘴巴裡就本能的分泌口水，蕭承看的心酸，忙給她夾了幾筷子魚：“先吃魚,魚清淡，先打個底！”
“你肚子裡沒油水，一上來就吃大油水,不好，咱先吃魚，還有燉雞~”
蕭圓沒工夫跟他客氣，夾起魚肚子就往自己嘴巴裡塞，這什麼魚，怎麼這麼鮮嫩，蕭圓吃了一口就想吃第二口，實在太好吃了吧，不愧是老字號，就是不一樣。
蕭承看她吃的香，就在邊上解釋：“這是章公魚，隻有山澗裡才有的一中魚，味道特彆鮮，什麼作料不用，直接清蒸就特彆好吃！”
“你住那地方有山澗嗎？如果有的話，應該也有這中魚~”
蕭圓搖搖頭：“沒有~”蔡家溝也有山澗，隻是那邊人多，洗衣服、淘洗馬桶都在那裡，就算有這中魚，估計也絕中了。
蕭承不在意的點點頭，又給她碗裡夾了塊雞腿：“多吃點！”
“等回到軍區，我讓你孫姨隔天就給你燉隻雞，爭取半年內把你這身子補起來！”說完他突然頓了一下，“那個，咳咳，那個，爸爸已經再婚了~”
看蕭圓還在大口吃雞，蕭承覺得孩子可能吃的太過專注，壓根沒聽見他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我這把歲數，也不好，也不好一直單著，組織上也不答應~”
說完，他就一臉愧疚的看著蕭圓：“那會你娘已經去世好幾年了，我，我就”
蕭圓咽下嘴裡的雞，無所謂的點點頭：“我知道！”說完又看了他一眼，“我猜也是這樣！”
“沒關係，我今年虛歲十七了，頂多一年就嫁人了，你頂多養我一年就好，應該礙不著你們什麼！”
有了後娘就有後爹，蕭圓對這便宜爹可不敢抱太大期望，不過鄉下是堅決不能待的，過兩年全國就鬨饑荒了，城裡雖也不會好過，但起碼比鄉下好。
蕭承心裡不是滋味：“瞎說什麼，你才多大啊，就嫁人？”
“爸爸才把你找回來，哪裡舍得立馬就把你嫁人？你安心，回頭爸爸一定在部隊給你挑個棒小夥！”
生怕小丫頭再說出什麼來，蕭承趕忙把話題岔開了：“當初爸爸知道你寄養的那一片鬨饑荒，就立即派人去找你了，可惜沒找著，我以為，我以為你”
說起那一年的事，蕭承歎了聲氣，“那幾年世道太亂，就沒個太平地方，我跟你媽媽要四處打仗，就是把你接回來也沒人照顧，我那會兒還想著等天下大定了，就立馬找你去！”
“沒想到一年不到，你媽媽就犧牲了，緊接著就是你寄養的那片地方鬨饑荒......”蕭承眼眶有些紅，“不管怎麼樣，都是我對不住你！”
蕭圓聽人聲音暗啞，可她實在沒辦法跟他共鳴，就垂著腦袋：“爺奶都沒了嗎？叔伯也都死光了？那我外婆他們呢，總不會都死了吧？”她就不信了，總不可能兩邊全都死光了吧，真要都死絕了，那她認！
蕭承一噎，他盯著孩子的後腦勺，不知道這丫頭是故意的還是無心，不過他知道這丫頭寄人籬下十幾年，日子肯定不好過，對他有怨氣也正常。
他定了定神，坦承的說道：“你有爺奶，你爺奶都還在，隻是他們在南方老家，那會兒我在北方打仗，我們就是把你接回來，怎麼送你過去呢？”
“那會兵荒馬亂的，你又那麼小......”
蕭承歎氣：“孩子，過去的都過去了，等我們回去，爸爸會好好補償你的！”
說完他又給蕭圓夾了一根雞腿：“多吃點！”
“對了，馬家人到底怎麼回事兒？他們是不是要把你祭祀給山神？”
蕭圓詫異的看了便宜爹一眼，怪不得中午飯吃一半就回來了，原來是以為自己被人當祭品了，她垂著腦袋：“不是祭祀，他們家沒錢娶兒媳婦，就想把我高價賣到山裡！”
蕭承一聽不是祭祀，就鬆了一口氣，心說他怕是誤會了，隻是剛鬆下氣，就又聽女兒說道，“更往裡的大山更窮，比我待的蔡家溝還窮，他們願意花高價買媳婦，就是想著幾個兒子一起用~”
蕭承起先還沒明白‘一起用’啥意思，很快他就回過味來了，氣的直拍桌子，好在他們待的是包廂，沒有嚇到彆的食客。
“他們怎麼敢？！怎麼敢？”
“他們不知道你父母是乾啥的嗎？他們怎麼敢！”蕭承臉色鐵青，“你媽媽當時還跟我說馬家人實誠，我呸，就這還是實誠？這他娘比誰的都黑心！”
“你媽沒讓馬家人白養你，她臨走的時候把身上帶的那塊洋表都給他們了，那可是瑞士進口貨，一塊就要五百塊大洋呢！”
那會兒大洋可值錢了，城裡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都要不了十塊大洋，給了他們那麼多錢，居然還要賣他閨女，簡直豈有此理！
蕭圓看便宜爹氣的咬牙切齒覺得好笑：“有什麼不敢的？我親生父母十幾年沒來找，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人自己家裡的事都操心不過來，誰會管我的閒事？”
“我們就算死了，也是烈士，你就是烈士遺孤，他們怎麼敢這麼對你？！”
“你的身份村裡人不知道嗎？知道的話，怎麼都不該這麼對你！”
蕭承喘著粗氣：“真是人不可貌相，虧我剛才還覺得那馬家老太太是個識大體的~”蕭承感覺自己被人騙了，還是被一個鄉下老太太騙了，老臉有些掛不住，
“你詳細跟爸爸說說，他們這些年是怎麼對你的？”
“來前我還在想怎麼報答人一家的恩情，是不是得給人好好安排安排，幸虧我剛才留了一個心眼，沒把自己的打算說出來！”
“閨女，你現在就跟爸爸說說，等你說完，爸爸再好好合計合計~”
蕭圓就把原主這些年的遭遇說了，儘量的客觀公正：“......從縣裡回來後，我的日子就好過了許多。”
蕭承沉著臉：“能對你不好嗎？回頭我找過來一看你瘦成這樣，還能給他們好臉？”突然想到什麼，他又皺起眉頭，“他們家那麼對你，你們村乾部，那個什麼蔡支書就不管管？”
“他不知道你媽跟我是乾什麼的嗎？就算我們都犧牲了，那你也是烈士遺孤啊，他就不照應照應？”
蕭圓翻了個白眼：“知道又怎麼樣？國家又不認！”
“再說他就一支書，說的話，人馬家就一定聽嗎？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人多的是，他哪裡管的過來？！”
蕭承依舊皺著眉頭：“你們蔡家溝就沒有馬家人的老鄉？當初我們打到小喬莊的事，當地老百姓少有不知道的，這麼多人證，還能有假？”
“有些事你們不懂，他一個村支書也不懂嗎？”蕭承一想到有些村乾部不作為，站著茅坑不拉屎，眉頭皺的更緊了，
“這事我得跟上麵反映反映，越是基層乾部，越得為人民群眾著想，急群眾所急，主動為老百姓排憂解難，像蔡支書那樣隻管自家門前一畝三分地的堅決不能姑息......”
他可是記得清楚，今天他幾次問他村裡的事，他都是一問三不知，這樣怠政的基層乾部可要不得！
蕭圓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她就看便宜爹一臉沉重的慷慨陳詞，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縣長呢，蕭圓撇撇嘴，就夾起碗裡的雞腿吃起來，不愧是大廚，燉的雞就是好吃。
蕭承為了女兒的事費儘心神，扭頭就見她大口吃肉，吃的還賊拉香，頓時心口堵的慌，也懶得再想彆的，夾起一塊紅燒肉就開始吃起來。
吃過飯，蕭承又領著女兒在縣裡轉了轉，就當是消食了，回到招待所，蕭圓什麼都不用想，美美睡了一覺。
隔壁蕭承卻睡不著，他還在想怎麼報答馬家人呢，罵歸罵，可他們馬家在鬨饑荒的時候沒舍了他孩子，還把人好好的養到這麼大，這就是天大的恩情，真要拿著那點缺德事做文章，一點表示都沒有，回頭人老鄉們該說他忘恩負義了！
可他要是表示的太多了，他心裡憋氣，閨女也得怨上他，還會被人說成是大傻子！
這個分寸一定要把握好！
蕭承一會想想剛認回來的女兒，一會想想早去的原配妻子柳繼紅，一會又回想白天發生的點點滴滴，恍惚間想起了許多往事，後來乾脆失眠了，一直到公雞打鳴，他才勉強眯了一會。
第二天一早，多年的生物鐘就把他叫醒了，蕭承看著窗外朦朧的天色發了一會呆，等到天光大亮，蕭承就又領著蕭圓出去吃東西，吃完東西就領著她采購。
蕭圓就穿著一身破爛衣裳從馬家出來，連身換洗衣裳都沒有，衣服鞋子都得買，這一轉就又轉了大半個上午，等到飯點，他又帶著女兒吃午飯，中間，他就跟女兒商量起了謝禮的事：
“爸爸覺得還是給點錢算了，就當是買個清淨，你說呢？”生怕女兒不高興，他又解釋，“爸爸知道你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馬家人也確實不是東西，依爸爸的意思，爸爸也不想搭理他們！”
“可是姑娘啊，人當初鬨饑荒的時候把你救下來，咱不能不承人家的情啊！”蕭承歎了聲氣，“咱真要一點都不表示，回頭對你的名聲也不好！”
蕭圓沒意見：“那你準備給多少？”
蕭承看女兒沒有抵觸，鬆了口氣，隨即就伸出一隻手掌，怕女兒覺得多，他又解釋，“你不要覺得多，跟你的命比起來，一點都不多，咱給了這筆錢，再加上當初你娘給的那塊手表，咱就不欠他們馬家的了！”
蕭圓看著便宜爹：“才解放沒幾年，你有這麼多錢嗎？”現在是56年，距離建國沒幾年，國家給部隊軍人發工資也是這幾年的事，以前可沒有，蕭圓真擔心他一下掏空家底，回頭還得跟那後娘乾仗。
蕭承當是女兒關心他，咧著嘴笑：“放心，這點錢爸爸還有，這幾年你就在家好好養著，爸爸幫你把嫁妝都準備好，保準讓你風風光光的嫁人！”其實他手裡還真沒什麼錢，隻是這話就不用告訴女兒了，顯得他多沒用似的。
蕭圓想說漂亮話先彆說的這麼早，但看便宜爹說的一臉真誠，蕭圓張張嘴巴還是沒說，算了，興許他那後娶的媳婦是個好的呢。
說好了錢的事，蕭承父女下午又去商店采購了一些布料米麵糧油白酒，另外還買了好些糖果點心餅乾等小零嘴。
買好東西，蕭承把閨女送回招待所，他自己又出去辦事去了，遷戶口這樣的事，王主任說會幫忙解決，但他也要過去跟人表示表示，還有武裝部那邊，他也得走一趟，明兒個去鄉下，還得問人借車用呢。
這兩天馬家人過的格外煎熬，前天他們自家就鬨了一場，後來又跟村裡鬨了一場，原因就是村裡人都說他們家黑心，說他們當初那麼對人孩子，現在居然還想沾人親爹的光，太不要臉，他們都替蕭圓‘打抱不平’呢。
當然這些話他們都是背著馬家人說的，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誰家還沒三倆親戚呢，這不，馬家人很快就知道了，打聽出來是誰說的，馬吉祥就叫上馬家男丁拿著扁擔鋤頭打上門去了。
後來還是蔡支書過來調的停，兩邊各打五十大板，再一通臭罵，把人罵服帖了，就立馬讓人散了，臨走還意味深長的看了他們一眼，搞的馬家人心裡都打鼓。
晚上覺都睡不著，都在琢磨難道還真跟老太太說的一樣，人親爹私底下交代他們支書了，不然人為什麼那麼看他們？
惶惶又過了一天，終於等到約定的日子，馬家人都沒去上工，全都在馬吉祥家裡等著，這次曹氏沒讓小兒媳婦來了，留她在家看家。
蔡小草跟劉秀梅兩個也早早被自家男人再三叮囑，絕對不能吵架，誰要敢鬨，日子就不過了，直接離婚算，倆妯娌哪裡還敢再鬨？就是她們男人不說，她們這次也絕對不敢再鬨了。
再鬨就什麼好處都沒了，她們還鬨個毛啊！
妯娌倆吃過早飯就上大房幫忙來了，這次她們是一句難聽的話都不敢說，隻悶頭乾活，兩隻老母雞早就殺好、打理好，一隻甚至早早燉上了，家裡家外也都仔細收拾乾淨，礙事的小輩都趕走，比如馬銅就被趕到馬金丈母娘家去了。
馬大伯家就來了曹氏倆口子以及金花跟馬百歲，金花在廚房幫忙，讓馬百歲來，純粹就是讓他見見世麵。
蔡春芽這次也不敢偷懶，主動承擔了燒火的活計，馬金馬銀將家裡水缸挑滿水，就站子在門口張望，等人一來，他們好報信。
張二妮卻有些神不守舍，今兒是他們家最後的機會了，要是錯過了......她不經意看了眼正在燒火的兒媳婦，暗暗攥緊了拳頭，不管怎麼樣，她都得拚一把！
馬家人無比和諧，和諧的都不真實。
馬老太太這次沒再穿逃荒時的那件破爛衣裳，而是穿了那件半舊不新的褂子，有些事做過了就顯得假了，頭上也換了個藍色頭巾，看著倒挺精神，跟過大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