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四章 逢雪宿芙蓉山(1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37196 字 2個月前

(上一章節的重光是筆誤,會作修改。可能會改更早些的前文。)

飛升城內,撚芯第一次登門寧府。

刑官二把手,來見飛升城現任隱官。

寧姚站在斬龍崖舊址那邊。

除了寧姚,演武場上還有一個腰係古硯背竹箱的少女,正帶著一個天真可愛的雪白衣裳小女孩,一起飛奔,敲鑼打鼓。

一個問我師父厲不厲害,怎麼個厲害。一個答我爹就是厲害,天下無敵的厲害……

一個問等會兒我娘親收拾你怎麼辦。一個答我才不怕磕頭,鑼鼓在手天下我有。

原本關係融洽相親相愛的一大一小,突然說翻臉就翻臉,一個說你師父是我爹,所以我更親近些。一個說我先認的師父你後認的爹,先來後到,你輩分還是要小些。所謂的翻臉,其實也就是各敲各的鑼鼓,比拚誰的響聲動靜更大。

撚芯覺得真是為難寧姚了,有郭竹酒這麼個家夥,再攤上這麼個從天而降的“女兒”。

寧姚好像不太介意這份吵鬨,與撚芯點頭致意。

撚芯來到寧姚身邊,說道:“那趙繇在鄭大風那邊喝過了酒,當下已經離開飛升城了,齊狩親自相送出城,好像趙繇要去最西邊,與守心寺僧人請教佛法。”

寧姚點頭道:“估計是想兼修儒釋道三教學問。”

大概是要走與齊先生一樣的道路?

撚芯笑著不說話。

寧姚問道:“怎麼了?”

撚芯說道:“我很好奇,為什麼你當初獨自遊曆數洲山河,偏偏會看中當時隻是陋巷少年的陳平安。可以說說看嗎?”

照理說,寧姚自幼就見識過劍氣長城的種種劍仙風流,然後遠遊浩然天下,也該見識到不少年輕俊彥才對,書卷氣,豪傑氣,神仙氣,肯定什麼都見識過。

寧姚說道:“在你這邊,他是怎麼說的?”

撚芯搖頭道:“陳平安從來不說這個。”

寧姚微微眯眼,有些笑意。

撚芯無奈,到底該說這對男女是神仙眷侶好呢,還是稱之為狗男女好呢!哪怕撚芯這種對男女情愛半點無感的縫衣人,也覺得遭不住。

所以撚芯改口道:“我就是隨口一問,你不用回答了。”

其實寧姚也沒打算說什麼。

兩人一起散步,寧姚轉頭對郭竹酒提醒道:“你們玩歸玩,不許離開這裡。”

郭竹酒使勁點頭道:“出了半點差池,我提頭來見師娘!”

小女孩丟了鑼鼓在地,雙手叉腰問道:“誰的腦袋?”

郭竹酒斜眼小姑娘,以心聲說道:“咱倆一夥的,你瞎拆什麼台。”

寧姚不再理睬倆孩子的嬉戲打鬨,撚芯這次破例現身寧府,肯定不是來閒聊的。

隻是寧姚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郭竹酒。

郭竹酒立即挺直腰杆。

寧姚當然知道郭竹酒為什麼不太願意待在她自己家中,一樣的,當年寧姚其實比郭竹酒還要更過分,直接離家出走了。

郭竹酒哪怕回到家中,也多是在那花圃忙碌,細致打理那些她每次遠遊從外帶回的奇花異草,再不會棍掃一大片、劍砍一大堆了,好像人一長大,就會不舍得。

每次陳平安遠遊歸家,一樣會次次去添土,從無例外,還是一樣的道理。

撚芯以心聲與寧姚說道:“當年在牢獄中,陳平安與一頭化名‘霜降’的飛升境,做了一樁買賣,霜降從陳平安那邊掙了一顆穀雨錢,買下了半個自由身,答應會幫你一次,所以你先前遠遊之時,我差點就要撚開那盞燈芯,放出這頭來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

寧姚問道:“差點?”

撚芯點頭道:“鄭大風找到我,讓我不著急做此事。此人好像對神道一事,頗為熟悉內幕。”

寧姚不願多說鄭大風的根腳,對方身為落魄山看門人,那麼就算半個自家人了,所以寧姚隻是說道:“陳平安的家鄉驪珠洞天,是天底下最深不見底的一個地方。你以後如果還與那裡走出來的人打交道,早早習慣就好。”

撚芯笑道:“陳平安,鄭大風,趙繇,我已經見過三個,確實都很古怪。”

寧姚說道:“關於這把仙劍‘天真’,你不用替我擔心,我躋身飛升境之前,肯定會讓她乖巧些,到時候再去與那‘獨目者’對峙。除了那頭化外天魔,可以暗中出手,我還會先與鄭大風請教一些神道規矩。”

撚芯有些訝異,“我還以為你會拒絕外人的插手。”

寧姚搖搖頭,“我又沒覺得你們是外人。何況大道凶險,尋求助力,以防萬一,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趙繇之流,才是外人。

明知道自己與陳平安的關係,還來單獨見我,如果不是看在齊先生的份上,寧姚不介意將趙繇送出飛升城。

沒有將那人一劍禮送出境,與寧姚當下心情不錯,也有很大關係。那半座劍氣長城還在,他還在。

撚芯說道:“那我將那盞燈芯留在寧府?”

寧姚點頭道:“隨便。”

飛升城內外,自然無人膽敢以掌觀山河神通窺探寧府。膽子不夠,境界更不夠。

撚芯取出那盞油燈,撚動燈芯過後,一位白發童子飄落在地,先是呆滯,然後驀然作泫然欲泣狀,一次次振臂高呼道:“隱官老祖,武功蓋世,術法通天,劍仙風流,豪傑氣概,英俊瀟灑,一諾千金,算無遺策……”

寧姚瞥了眼那個滿臉漲紅咋咋呼呼的小個兒馬屁精,對撚芯說道:“你還是帶回去吧。”

撚芯笑道:“反正有兩個了,也不差這麼一個。”

那霜降見機不妙,立即乖巧萬分,雙手合掌,高高舉過頭頂,低下頭朗聲道:“小的願為老祖道侶,效犬馬之力!”

寧姚伸手揉了揉額頭,轉頭問道:“在牢獄裡邊,就是這般德行?”

撚芯搖頭道:“比這還要過分,反正陳平安樂在其中。”

寧姚點頭道:“那就留下吧。”

好與霜降問些事情,用來打發光陰,不然總看那兩本山水遊記,也看不出花來,兩部書上,一個藏藏掖掖,一個光明正大,如花似玉的女子倒是不少。

————

與那蜃景城遙遙對峙的照屏峰上,一位名為陳隱的青衫劍客,買下了所有整座山頭的所有酒樓客棧。

經常在此獨自飲酒,欣賞月落日出,日落月起。

而在大泉王朝一處名為桃葉渡的地方,周密乘坐一條烏蓬小舟,從袖中抖落出一個棉衣圓臉姑娘,讓她以桃花水煮茶。

桃葉渡渡船,構造精致,船頭雕刻有鷁首,因為大泉王朝曾是古澤國,百姓需要以鷁壓勝興風作浪的蛟龍水裔,此外中艙兩側打造有類似屏風的景窗,艙內頗大,可擺放不少書籍,後艙更是設有爐灶睡鋪,賞景飲酒,煮茶吃飯,下棋撫琴,都沒有問題,算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了。

而這條水渡的桃花水,鱖魚,桃花扇,都曾是大泉王朝達官顯貴和山上譜牒女修的心頭愛。

在賒月煮茶之時,周密伸手掐訣,隨便翻檢一條光陰溪澗,翻轉光陰如翻書頁一般簡單。

當化名陳隱的斐然現身桃葉渡口,周密便微微一笑,將心神沉浸其中,站在斐然所在那艘小舟之上,“昔年斐然”當然渾然不覺。

斐然約見之人,是桐葉洲金頂觀觀主杜含靈,一個元嬰境,比較識時務。

渡船停靠岸邊,斐然起身沒有登岸,周密則站在小船尾端,雙手負後,以望氣之術,打量起杜含靈之外的一行人。

斐然顯然沒有想到杜含靈這麼不講究,竟然擅自帶外人前來此地,不過那位元嬰修士立即作揖賠罪,主動與眼前這位來自癸酉帳的使者,解釋一番緣由。

桐葉洲北方地界,天闕峰青虎宮和金頂觀,都是距離宗字頭不遠的大山頭。隻不過青虎宮早早搬遷去往寶瓶洲老龍城,金頂觀卻與那些逃難的流民洪水,逆流而下,杜含靈先是通過一位妖族劍修,與駐紮在舊南齊京城的戊子軍帳搭上關係,然後通過戊子帳的牽線搭橋,讓他與一個名叫陳隱的癸酉帳修士相約於桃葉渡。杜含靈大致了解過蠻荒天下的六十軍帳,甲子帳為首,此外還有幾個軍帳比較惹人注意,比如甲申帳是個劍仙胚子紮堆的,年輕修士極多,個個身份通天。

癸亥帳負責海上鋪路,己酉帳負責登岸後移山卸嶺,開辟道路,各有一位王座大妖坐鎮其中,分彆是那精通水法的緋妃、擅長搬山的袁首。

還有那己未帳,領袖是那劍仙綬臣,還出了個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至於癸酉帳,相對名聲不顯。

周密會心一笑,無巧不成書。看來眼前眾人,與那位隱官大人皆是故交。

不單單是那個杜含靈道心出現一絲漣漪,此外好像一撥人,其實見著了斐然當下麵容後,到底不如杜含靈隱忍,個個神色微變,遮掩不住。杜含靈不愧是位老元嬰,最快恢複平常心,對方是不是昔年那個攪亂大泉廟堂走勢的陳平安,關係不大。這些人物,如今都是在大泉王朝身居高位的,一位監國的劉姓藩王,一位大泉王朝碩果僅存的國公爺,尤其是高適真此人,看到斐然之後,臉色陰沉得可怕。

除此之外,還有一對出身金頂觀的山上師徒,邵淵然,師父是葆真道人尹妙峰。龍門境的師父,結金丹的弟子。

師徒二人,當年都是龍門境修士,未能地仙,故而沒能留在蜃景城擔任“京供奉”,就隻能去往邊關,為大泉劉氏監視姚氏鐵騎,在那邊喝了十多年的邊關風沙。其中邵淵然瞧著麵如冠玉,年紀輕輕,實則已經是知天命的半百歲數,至於他師父尹妙峰,更是兩百歲還有餘。

此外還有一個沒那麼顯眼的城隍爺,一州治所騎鶴城的州城隍。

廟堂藩王、國公,山上地仙修士,一地山水神靈,齊聚桃葉渡渡口,結果見著到了一個打死都沒想到的人物,“陳平安”。

斐然聽過那杜含靈的解釋,笑著點頭道:“故人重逢,化敵為友,人生真是無常。”

隨後斐然站在船頭,另外一行人站在岸上,開始密謀商議一樁謀劃。

周密一一聽在耳中。

至於周密真身,依舊坐在渡船當中,從賒月手中接過一杯茶水,笑道:“煮茶就隻是水煮茶葉。”

圓臉姑娘心不是一般大,先被拘押入袖,如今又與文海先生獨處,依舊全然無所謂,不長記性,給自己倒滿一杯後,隨口說道:“我就這手藝,保證能喝。周先生要是不滿意,把斐然喊來好了,浩然風俗,他好像什麼都精通。”

渡口的船頭岸上,聊得比較順利。

其中那個年輕道士大概不清楚眼前陳隱,境界比他想象中要高出很多,還有閒情逸致,與他師父以心聲閒聊,輕聲笑道:“師父當年曾說,深山常有千年樹,人間少有百歲人,至多二十年,她就會人老珠黃,看來是師父錯了。”

尹妙峰撚須而笑,“確實有些古怪,興許是大泉密庫當中,有那旁門左道的仙家秘笈,能夠讓姚近之容顏常駐。要說姚近之沒有偷偷修行,我是絕不信的。大泉寶庫,”

光是當年金璜山神府和鬆針湖水神廟的兩處產業,就不容小覷。大泉劉氏立國兩百多年,珍藏無數,可惜給咱們皇帝陛下搬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知道如今還能剩下幾成家底。

一道劍光化虹而至,落在這條渡船的船頭上。

周密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坐下喝茶。”

斐然竟是撕去了那張麵皮,恢複本來麵貌,沉聲道:“周密,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周密反問道:“不該是先問我到底做了什麼嗎?”

————

蓮藕福地,眾多天地異象,此起彼伏,雨後春筍般一起湧現。隻說那數十件天材地寶引發的光彩,在山河形勝之地,紛紛現世,或有遠古遺落長劍,突然間就劍光氣衝雲霄,或是千年古樹驀然結出仙家果,仙氣縹緲,蘊藉氣數,已經不僅是靈氣充沛那麼簡單,正是登山修道之人的仙府選址最佳地。山澤湖海之間,更有得天獨厚的草木精魅應運而生,關鍵是它們會孕育出一點天然神光,成為一種類似山神水仙、土地河伯的存在,隻差封正而已,還有許多享受人間香火數百年的祠廟神像,原本就隻是泥塑木胎而已,哪怕有些屬於地方淫祠,當下都有數尊金身雛形形成,開始睜眼看人間。

崔東山施展出一門臨摹山河、畫卷鋪地的仙人大神通,好照顧某些境界不高的,看得更真切。

賬房先生韋文龍兩眼放光,雙手在袖飛快掐指,心算不止。

長命道友顯然也心情不錯,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曹晴朗疑惑道:“小師兄?”

崔東山閒來無事,就原地踏步,耍袖子飛起,笑嘻嘻道:“你沒有猜錯,蓮藕福地不但躋身了上等福地,還會一頭撞到瓶頸上。曆史上有此造化的福地,不多的,如果我沒有記錯,大概隻有六座,都是許多山巔宗門籌備數百年的結果,比如符籙於玄一座下宗的百煉福地,為的就是讓福地額外多出些福緣。尋常山頭,小打小鬨,根本不做此奢望。”

原來除了落魄山自家人的手段迭出,加上外人的贈禮太多太大,使得一座剛剛晉升上等福地的蓮藕福地,在不到半個時辰的短暫光陰裡,就已經到達了瓶頸。

光是淥水坑青鐘夫人拿出那堆積如山的虯珠,就使得福地水運瞬間暴漲五成。

此外,當年天下十人之爭,國師種秋得到了一樁仙家福緣,是一幅五嶽真形圖,種秋起先為了提防俞真意,還試圖銷毀此物,後來按照陸台的授意,打消了念頭,這些年來一直交給曹晴朗保管。曹晴朗詢問過種夫子和小師兄,一個當然願意拿出來,一個說用了無隱患,所以蓮藕福地,就出現了無需四國帝王君主敕封的大五嶽。至於元來的那份仙家機緣,埋藏金書玉牒在一座高山的山根,同樣擁有了浩然天下的山嶽雛形,隻是相較於五嶽真形圖顯化山頭,品秩低些。

落魄山竹樓後的一座小池塘,變成了一座巨湖,一朵紫金蓮花搖曳生姿,一縷縷紫金光彩,緩緩流溢入湖,道氣彌漫水麵。

浮萍劍湖十八座湖泊之一,與太徽劍宗的那座山峰,都已落地生根,逐漸與天地契合。

此外還有趴地峰白雲一脈祖師,贈送的一座雲海,桃山一脈贈送的一片桃林,太霞一脈贈送了一朵火燒雲,還有指玄峰袁靈殿贈予的一盞白螺杯,落地大如島嶼,是一處天然小道場。

裴錢皺眉道:“水滿則溢,一旦到了瓶頸又破不開,會壞事。”

崔東山立即轉頭,朝裴錢豎起大拇指,“大師姐好眼光,有見地!”

周米粒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懷抱金扁擔和綠竹杖,雙手飛快拍掌卻無聲。

所謂的瓶頸,就是福地疆域,終究大小有定數,而昔年的觀道觀藕花福地,在七十二福地當中,又屬於地盤小的。

一旦福地人間的天地靈氣過多,就會過猶不及,除了會影響到凡俗夫子的體魄和命理,還會引發種種天災人禍,例如水運過重,導致山河波濤洶湧,洪澇千萬裡,或是一輪大日懸而不去,日精璀璨,光照萬裡,持續燒灼福地,動輒乾旱個數年,煉殺萬物,月魄濃鬱灑落人間,使得陰冥鬼魅叢生,成群結隊遊曳夜間,或是拜月煉形一道的山澤精怪,蜂擁而起,大肆橫行人間。

月盈則虧,是大道至理。許多福地出現“飛升”之人,根源就在於此。這些天之驕子,是天地寵兒,氣運加身,某種意義上,他們是不得不出,一旦強行滯留福地,要麼被天道碾壓,視為試圖篡位的亂臣賊子,淪落到一身氣數重歸天地,要麼就順勢離去,所以就有了曆史上一座座福地的水落石出,隻是有些反會招來橫禍,就比如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刑官,就因為一人破開天地禁製,招來浩然天下的修士覬覦,最終連累整座福地給打得稀爛。

薑氏掌握的雲窟福地,則是出了名的地廣人多。哪怕砸錢不斷,隻是因為幾場修行引發的浩劫,使得雲窟福地從未到過瓶頸。而皚皚洲劉氏的寒酥福地,大概是人最少的一座福地,隻有劉氏專門培養的一大撥采玉人,常年勞作。也有其他宗門的女子譜牒仙師,會主動找到皚皚洲劉氏,成為不記名的采玉人,不計工錢,畢竟所謂的采玉,就是常年跟雪花錢打交道,大益修行。同時劉氏又擁有人數最多的一座福地,綠蔭福地,是一座劉氏一顆神仙錢都不砸入其中的下等福地,足足九千萬人口,一有修道之人僥幸躋身洞府境,就會被立即帶離綠蔭福地,外人隻知道是兩位術家祖師供奉的要求。

崔東山當然有後手,絕不會讓福地瓶頸成為隱患,準確說來,是天底下隻會經營福地的人物之一,薑尚真對此早有準備。

崔東山望向腳下人間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那裡有一棵柳樹,樹上掛有一幅卷軸。被崔東山伸手一抓,握在手中,解開纏繞卷軸的一根金色絲線,橫放身前,卷軸懸空,崔東山雙指一抹,畫卷瞬間攤開,畫麵不斷橫掠出去,最終露出一幅光是畫紙本身就長達百丈的萬裡山河圖。

這是薑尚真贈送給福地的一份重禮,購自白紙福地一位老祖師,原本是他為雲窟福地量身打造的畫卷,落地生根之後,隻要福地空餘疆域,足夠廣袤,被沛然靈氣浸染個百來年,就會變成千真萬確的山水。除此之外,先前被薑尚真圈禁起來的桐葉洲流民,絕大部分都在寶瓶洲走出福地,其中練氣士幾乎全部離開,卻剩下二十餘萬的老百姓,不知薑尚真用了什麼法子,多半威逼利誘皆有,最終選擇留在福地,聽候“老天爺”發落。

這是兩樁名副其實的雪中送炭之舉,萬裡山河畫卷是如此,二十萬魂魄齊全的凡俗夫子,更是如此,他們隻要在此繁衍生息,開枝散葉,就能夠將一座“白描”福地重新彩繪幾分。

魏檗由衷讚歎道:“比起周供奉,我自愧不如。”

身為玉圭宗宗主和薑氏家主,薑尚真為落魄山可謂鞠躬儘瘁到了極點。

當供奉當到這個份上,就連崔東山都想要送給周肥兄一塊“義薄雲天”的金字牌匾。

好像不管做什麼,薑尚真隻要用心,就都很出類拔萃。

唯一的“假公濟私”,就是薑尚真為自己留了一小塊地盤,一截柳枝,落地即成蔭,大概是想要以後方便攜美人來此郊遊。

有了憑空多出的萬裡山河之後,原本大體上趨於凝固的福地靈氣,就又開始自然流轉起來,往那些“空白”山河湧去。

朱斂笑嗬嗬道:“周供奉確實是個妙人,人間少有。”

然後朱斂笑望向裴錢,裴錢有些疑惑。

朱斂解釋道:“周供奉當年與我一見如故,切磋一門道法,旗鼓相當,但是最後輸給了你,而且周供奉輸得心服口服。”

裴錢想了想,嘀咕道:“都什麼跟什麼啊。”

周米粒輕輕晃著小腦袋,算是與裴錢敲了敲門打招呼,裴錢伸手按住她的腦袋,輕聲道:“彆說老廚子胡說八道,沒有的事。咱們竹樓一脈,個個以誠待人。”

在裴錢早年的小賬本上,劃分出了許多陣營鮮明的小山頭,比如她和暖樹姐姐,小米粒,當然屬於最最嫡傳的竹樓一脈,看門一脈有鄭大風和元來,騎龍巷一脈有石柔那些看鋪子的,還有走樁散步夢遊一脈……

崔東山說道:“接下來撿錢算賬一事,就有勞長命掌律和韋先生多跑幾步路了,泓下回頭帶上雲子一起幫忙,身在福中不知福,躺著享福不做事,當然不是個事。”

泓下輕聲道:“泓下領命。”

陳靈均說道:“算我一個。”

崔東山笑望向這位走瀆成功走路有點飄的陳大爺,“那就算你一個?要不要拉上你那位本家兄弟一起?”

這趟北俱蘆洲之行,陳靈均橫穿一洲往返一趟,走瀆可謂小心翼翼,可那斬雞頭燒黃紙結識好兄弟的勾當,倒是膽子賊大,半點不含糊。

陳靈均縮了縮脖子,一大步橫移跨出,再一大步靠去,雙腳並攏,於是就站在了暖樹這個笨丫頭身邊,試探性說道:“那還是算了,吧?”

崔東山不再理睬這個落魄山膽識所在的扛把子,先有“打架沒贏過,吵架沒輸過”的老舟子,後有“我師兄是鄭居中”以及“我與陳平安是至交好友”的柳赤誠,如今又有大罵阮邛不要臉、兩次拍肩陸沉、還與斬龍之人稱兄道弟的陳靈均,一個個都他娘的是人才,還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種。

這等看遍浩然天下也寥寥無幾的豪傑人物,落魄山能夠占據其一,連崔東山都覺得挺有意思。

崔東山轉去與曹晴朗說道:“那條龍舟渡船,可以拿來此地修補,如果你覺得劉重潤那邊合適的話,可以讓她帶著一些性子沉穩的嫡傳弟子,來這邊揀選兩三處山頭修行,隻是事先說好,甲子之內,除了劉島主可以自由出入,嫡傳們就不要隨便走動了。”

崔東山抬起雙手,抖了抖袖子,伸手指向兩處,“比如這兩個地方,水運極多,就可以讓給珠釵島劉重潤。”

一處是濟瀆靈源公沈霖贈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還有一條龍亭侯李源贈送的溪澗。

那條名為翻墨的龍舟渡船,先前返回牛角山渡口的時候,已經搖搖欲墜,破碎不堪,光是修繕所需神仙錢,其實就已經超過龍舟本身價值。劉重潤倒是想要買走這條龍舟,當不成山上渡船,當是留個紀念,可以停泊在水殿內,不曾想落魄山婉拒此事,說要修舊如初,劉重潤本就是好心好意,想要讓落魄山少些錢財損失,既然落魄山不介意,她也就懶得多此一舉。

但是在落魄山的賬房議事,對於遠在彆洲的雲上城,以及近在眼前的珠釵島,哪怕雙方都是小仙家,可其實落魄山相當念人家的好。

曹晴朗點點頭,沒有異議。

落魄山想要在大爭亂世和太平盛世都屹立不倒,想要有一份千秋基業,不但要與大宗門結盟,互利互惠,還要儘量讓珠釵島、雲上城以及彩雀府這些暫時氣候不顯的仙家,跟隨落魄山一起壯大起來。而且絕對不能隻以利相交,落魄山,錢要掙,香火情要掙,人心更要掙!

崔東山說道:“我今天比較指手畫腳,是例外,關於這座蓮藕福地,以後都隻會由著你拿大主意了。你願意與人商量就商量,不願意就自己放開手腳去做。既然先生相信你,我就相信你,所以你不用介意我如何想,咱們平輩,沒必要,隻是你就不要讓先生失望了。”

曹晴朗與小師兄作揖致謝,其實心情並不輕鬆。

崔東山突然對朱斂笑問道:“我今兒行事比較出彩,老廚子不會不高興吧。”

朱斂笑道:“能者多勞嘛。做多錯多尚且人莫怪,何況崔小先生是做多對多。”

崔東山收回視線,俯瞰人間,“一直砸錢又砸錢,總算可以掙錢嘍,時來運轉,好兆頭,大好兆頭!”

世間每一座到達瓶頸的上等福地,就真是一個財源滾滾的聚寶盆了,手握福地的“老天爺”宗門、豪閥,隻管儘情搜刮那些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帶離福地。

一些福地本土修道之人,也可以順勢打破樊籠,被帶離福地,成為“天外”仙府的祖師堂譜牒仙師,這就是許多福地書籍上所謂的“得道飛升,位列仙班”。

這就是福地持有者,以天地靈氣,或者說實打實的神仙錢,用來換取一位位貨真價實的神仙。

而且此舉,不損大道,不壞地利,不傷人和。

最後,朱斂拉著反正無事可做不如在此散心賞景的魏山君,一起繼續坐鎮天幕,負責盯著那幅畫卷,長命道友和賬房先生韋文龍開始遠遊撿錢。

崔東山帶著裴錢,米老劍仙,以及一個可有可無的泓下,一起離開福地。

曹晴朗悄然去往南苑國京城。

童生,秀才,舉人,狀元,都是曹晴朗的功名。

曹晴朗昔年參加南苑國科舉,一路勢如破竹,鄉試得解元,會試得會元,殿試得狀元,成為藕花福地曆史上第一個連中三元的讀書人。

連夫子種秋都哭笑不得,這可是曹晴朗憑自己本事掙來的一連串功名。

所以曹晴朗後來離開,成為南苑國京城官場的一樁天大懸案。

當年在那中土神洲禮記學宮,遇到師祖身份的文聖老先生,老秀才從種夫子那邊聽聞此事,大喜過望,差點沒當場燒三炷香,說了不得了不得,好一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咱們文脈牛氣衝天啊,做學問的,下棋的,喝酒的,練劍的,寫字的,練拳的,言語得體的,哪個不天下無敵,然後如今連唯一美中不足的功名一事上,都揚眉吐氣了!

崔東山留在了落魄山,泓下戰戰兢兢跟在一旁。

裴錢和米裕則一起徒步去往牛角山渡口,一南一北,裴錢要乘坐渡船去南嶽地界戰場,米裕則走一趟北俱蘆洲彩雀府。

到了越來越商貿繁華的牛角山渡口,曾是一個正兒八經名為包袱齋的仙家山頭,大小建築綿延成片,閣樓坊市皆有,

當年包袱齋看走了眼,不看好大驪鐵騎的南下,等於是半賣半送給披雲山和落魄山,事後包袱齋不是沒有後悔,想要高價買回去,魏檗剛好以一場夜遊宴款待包袱齋貴客,在那之後就沒有下文了。

米裕稍後會讓魏山君先幫忙送到北嶽邊境,然後隱藏氣息,獨自禦劍跨洲北去,剛好順路遊覽那座牽連兩洲的跨海長橋。而裴錢這次出門遠遊,沒有手持行山杖背竹箱,也將那把狹刀祥符留在了落魄山,隻是腰懸一塊大驪刑部玉牌,以及另一側腰間的疊放雙刀,她會乘坐一條大驪邊軍渡船南下,化名鄭錢。

裴錢打算先壓境在金身境,皚皚洲口音,拳法近似馬湖府雷公廟一脈。

米裕對裴錢說道:“自己小心。”

裴錢點點頭,“米劍仙也一樣。”

米裕無奈。

如今他一聽到“劍仙”二字,就渾身不自在。

崖畔石桌那邊,崔東山翹著二郎腿,隨手施展術法,石桌畫卷之上,是大師姐與米老劍仙的身影,白衣少年悠哉悠哉嗑著瓜子,泓下都沒敢落座。

崔東山斜眼這條元嬰水蛟,“是不是要我跪地上求你挪步,才肯把雲子大爺請來這裡?”

泓下施了個萬福,趕緊禦風去往灰蒙山。

先前離開福地重返落魄山的路上,泓下依舊一直沒敢說話,其實她相中了一條位於鬆籟國境內偏遠地帶的江河,相較於沛湘當時選址狐國落腳處,大大不如,畢竟後者還依著一條龍脈,隻是潛龍不顯。

泓下作為一條元嬰水蛟,若蓮藕福地隻是一座中等福地,或是跌跌撞撞躋身的上等福地,泓下不宜在福地修行,會瓜分走太多當地靈氣和山河氣數,如今則無妨了,崔東山一眼看破泓下心思,也沒如何刁難她,如今福地水運濃鬱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若是不加約束,沒有水裔水仙、水族精怪之流,汲取靈氣在人身小天地,反而不妥。

所以崔東山才會讓泓下去將那條金丹境雲子一並帶來,省得每天在灰蒙山青泥坡打滾,烏煙瘴氣的,搞得彆家仙師禦風路過,瞧見了此景,誤以為落魄山是個做那剪徑勾當的賊窩。

藕花福地當初被老觀主一分為四,除了南苑國好似彩繪,其餘人物山河,皆如白描手法。

崔東山心知肚明,這是臭牛鼻子老道送給他的一份重禮,好讓繡虎借此“補道”,但是崔東山根本就沒打算接受饋贈。

崔東山輕聲道:“就看老廚子的解謎本事嘍。”

福地那邊,長命道友比較眼尖,找到了一個先前連仙人山河畫卷都未能顯現的有趣存在,是個身形縹緲不易察覺的婀娜女子,是文運書香凝聚,大道顯化而生,當下那女子正在腳下城池一處書香門第的藏書樓,偷偷翻書看。雖然暫時不成氣候,但是隻要稍稍栽培,對於福地而言,都是一本萬利。

韋文龍心中驚喜不已,以心聲與掌律長命說道:“這等應運而生的稀罕存在,價值連城,七十二福地,有據可查的,隻有十七位。”

長命說道:“主人不會答應的。”

事實上,她也不答應。

作為金精銅錢的祖錢顯化,長命與這位文運顯化的女子,大道相近,天然相親。

就像在落魄山上,長命對暖樹丫頭是從不掩飾自己的偏愛親近。

韋文龍笑道:“長命掌律想岔了。”

長命笑而不言。

其實沒想岔。不然你這韋賬房,小心走路撞錢崴了腳。

陳靈均盤腿懸空,以此禦風遠遊,跟在兩人身後,這會兒沒了那隻大白鵝,陳大爺渾身舒坦,老氣橫秋道:“掌律姐姐,如今這藕花福地的修道之人,有無金丹客啊?唉,就算有,如今也跟我差輩了。”

長命隨口說道:“至多三十年,就會出現五六金丹吧。”

漸次登山的修道之人,塑造金身的山水神靈,英靈鬼魅,山野精怪,都會大道爭先,各有福緣。

隻不過如今就算有誰率先躋身金丹,也沒有額外的大道福緣饋贈,因為藕花福地曆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修道之人,湖山派俞真意,在一分為四之前,就已結金丹。此人身在一座下等福地,卻能接連破境,躋身金丹地仙,可謂天才中的天才。所以如今的蓮藕福地,哪怕有新的金丹出現,可以關起門來偷偷自得幾分,至於自誇,就免了。

按照昔年落魄山供奉“周肥”的說法,那俞真意就是臭不要臉,一個跑上山去修煉仙法的,下山欺負習武練拳的,有這麼欺負人的嗎?

陳靈均突然一拍腦袋,“我得去趟狐國幫好兄弟探路,長命姐,韋算盤,告辭告辭。”

陳靈均說走就走,他當真要去遊覽一趟狐國。障眼法他也會啊。陳大爺的元嬰境又不是擺設。

去看看能否幫那個最新結交的好兄弟陳濁流找個媳婦。

雲霞山,狐國,和大驪京畿北邊的長春宮,都以女修眾多著稱。

尤其是這座昔年清風城許氏砸下重金經營已久的狐國,更是出了名的英雄塚溫柔鄉。

隻不過被那沛湘施展神通,從清風城搬遷到落魄山後,就天地隔絕,落地紮根福地,再被那個掉錢眼裡爬不出來的魏大山君加固了禁製,使得遊曆狐國、或是在此修行的外鄉人,一個個無頭蒼蠅亂撞,狐國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那些狐魅尤物又癡情,擅長吹枕頭風唄,哪個豪傑敵得過。

陳靈均作為一個最早讓年輕山主見識到鏡花水月的“老前輩”,其實早早對狐國大小山頭,門兒清。

狐國有一山一廟,文運濃厚,曆史上讓許多繞路來此燒香的窮書生,當真就科場得意,金榜題名了,陳靈均打算以後帶著陳濁流一起來這邊燒香,將那名字不太靠譜的“濁流”換成“清流”得了,多吉利,如今大驪官場的清流身份,值錢得很。至於如何先幫著兄弟討要一個大驪本土士子身份,再去求魏山君唄,又不是沒求過,披雲山上有座林鹿書院,陳靈均什麼都想好了,找個月黑風高山上人少的時分,他就去披雲山偷偷拜會魏山君。

大概這就是陳靈均心心念念的“行走江湖,義字當頭”,哪怕成為了一條元嬰水蛟,可在朋友那邊打腫臉充胖子的臭毛病,這輩子都改不了。

好兄弟陳濁流什麼都好,錢沒幾個,偏偏出手闊綽得顧頭不顧腚,比自己更舍得打腫自己臉,唯獨一件事太看不開放不下,就是沒當成官老爺,平日裡還喜歡文縐縐扯那酸文,什麼座上豪客,醉倒三千,頹然一老,書劍茫茫。

聽聽,一看就是個對科舉功名還賊心不死的落魄書生,他陳靈均能不幫忙?

朱斂臨時起意,隻留下魏山君一個留在天幕那邊,與沛湘一同去往狐國境內,朱斂還喊上了陳暖樹和周米粒。

沛湘為一行人施展障眼法,落在一處屬於沛湘私人花圃,名為越女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