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小街又有雨(下)(1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3157 字 2個月前

夜幕中,寅時末。

天即將亮。

陳平安獨自坐在臨近落魄山山巔的台階上。

一身酒氣的朱斂拾階而上,坐在陳平安腳邊的台階上,轉頭笑道:“少爺,有家不得回,確實慘了些。”

陳平安歎了口氣,“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彆人。”

朱斂問道:“天快亮了,如果少爺不困,不如我們一起去趟龍泉新郡城?去接了那位如今算是半個落魄山子弟的外鄉少女,實不相瞞,老奴這副尊榮,是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子,才讓他們相信自己是落魄山的山上人,說話還算做得準,但是那戶人家也提了要求,希望落魄山的主事人,能夠露一麵,不然他們不敢就這樣讓那少女離家入山。所以說還是得少爺你親自出馬。”

陳平安點頭笑道:“行啊,剛好會路過北邊那座風涼山,我們先去董水井的餛飩鋪子瞧瞧,再去那戶人家接人。”

朱斂嗬嗬笑道:“那咱們還可以路過龍泉劍宗的祖山呢。”

陳平安一腳輕輕踹去,朱斂不躲不閃,硬挨了一下,哎呦一聲,“我這老腰哦。”

陳平安站起身,吹了一聲口哨,聲響悠揚。

那匹並未拴起的渠黃,很快就奔跑而來。

陳平安沒有翻身上馬,隻是牽馬而行,緩緩下山。

他習慣了與渠黃相依為命、遊曆四方而已。

陳平安問道:“鄭大風睡了?”

朱斂搓手笑道:“未必,估計大風兄弟這會兒還躺在被窩裡,看我借給他的一本神仙書吧。”

陳平安黑著臉,後悔有此一問。

趕緊轉移話題,“那郡城少女姓甚名甚?”

朱斂答道:“岑鴛機。”

陳平安說道:“挺怪的一個名字。”

朱斂繼續道:“這麼一位豆蔻少女,身材高挑,比老奴還要高不少,瞧著纖細,實則仔細觀察之後,就發現腴瘦得當,是天生的衣裳架子,尤其是一雙長腿……”

陳平安無奈道:“你是給落魄山挑弟子,還是給自己挑媳婦?”

朱斂喟歎道:“老奴是有心殺賊惜無力啊。”

陳平安瞥了眼朱斂,“一個遠遊境武夫,你自己信嗎?”

朱斂改口道:“那就是老當益壯,有力殺賊,沒奈何潔身自好,無心殺賊?”

陳平安說道:“以後她到了落魄山,你和鄭大風,彆嚇著她。”

朱斂笑道:“少爺未免太小瞧我和大風兄弟了,我們才是世間頂好的男兒。”

陳平安停步不前,將咫尺物交給朱斂,“我自己去郡城那邊接人,地址我記得。將咫尺物交給鄭大風,他曉得開山之法,本就是他送給我的,我並未重新煉化,這裡邊的酒水,還有一些草書字帖,以及許多小件的古董珍玩,各自應該埋在何處,放在何地,你朱斂是行家,與鄭大風一起謀劃謀劃,我信得過你們的眼光。”

朱斂接過了那塊咫尺物素白玉牌,隻得轉身登山,好心提醒道:“接到了岑鴛機,少爺不用著急趕路,適宜踏秋,賞景緩行,莫要錯過了沿途景色。就是……小心阮師傅誤會了少爺。”

陳平安剛想要讓朱斂陪在身邊,一起去往龍泉郡城,佝僂老人如一縷青煙,轉瞬間就已經消逝不見。

陳平安牽馬下山,憂心忡忡。

隨後一人一騎,跋山涉水,隻是比起當年跟隨姚老頭風餐露宿,上山下水,順利太多。除非是陳平安故意想要馬背顛簸,揀選一些無主山脈的險峻小路,不然就是一路坦途。兩種風景,各自得失,入眼的畫麵是好了還是壞了,就不好說了。

在一天黃昏中,陳平安牽馬來到風涼山的半山腰,找到了那家餛飩鋪子,見著了身材愈發高大的董水井。

董水井滿臉笑意,也無太多熱鬨寒暄,隻說稍等,就去後廚親手燒了一大碗餛飩,端來桌上,坐在一旁,看著陳平安在那邊細嚼慢咽。

陳平安笑著感慨道:“如今就隻能希冀著這餛飩味兒,不要再變了,不然莊稼地無人耕作,小鎮的熟麵孔越來越少,陌生的鄰居越來越多,處處起高樓,好也不好。”

董水井笑著不說話。

除了齊先生之外,李二,還有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少數幾個早年真正“看得起”他董水井的人。

尤其難能可貴的事情,還在於陳平安當初與林守一相伴遠遊,董水井則主動選擇放棄了去大隋書院求學的機會,照理說陳平安與林守一更加親近,可是到了他董水井這邊,相處起來,還是兩個字而已,真誠,既不故意與自己拉攏關係,刻意熱情,也從不為之疏遠,看輕了他滿身銅臭的董水井。

董水井會珍惜的。

陳平安依舊像上次返鄉,與董水井相聚時差不多,聊了山崖書院那撥人的近況,也說些自己遠遊彆洲的趣聞。

董水井也說了自己在風涼山和龍泉郡城的事情,久彆重逢,雙方的故人故事,都在一碗餛飩裡邊了。

聽說陳平安要去龍泉郡城,得知陳平安還是第一次去那邊,董水井便打算稍早打烊,關了鋪子,隻是一想到有可能會有香客趕夜路下山,就將鑰匙交給店裡夥計,這才陪著陳平安一起離開風涼山,往北邊的郡城行去,那邊,燈火輝煌如晝,遠遠望去,就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董水井便問了大驪鐵騎南下,寶瓶洲中部的形勢。

陳平安一一說了。

董水井輕聲道:“大亂之後,商機蟄伏其中,可惜我本錢太少,在大驪軍伍中,也談不上什麼人脈,不然真想往南邊跑一趟。”

陳平安想了想,“在書簡湖那邊,我認識一個朋友,叫關翳然,如今已是將軍身份,是位相當不錯的世家子弟,回頭我寫封信,讓你們認識一下,應該對胃口。”

董水井直截了當道:“行啊,若是真做成了買賣,就從我那邊,抽一成給你。”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董水井笑道:“還擔心你會拒絕。”

陳平安也笑了,“那以後還怎麼與你做朋友?”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參與經營牛角山包袱齋留下來的仙家渡口,如何分成,你說了算,你隻管使勁壓價,我所求不是神仙錢,是那些跟隨乘客走南闖北的……一個個消息。陳平安,我可以保證,為此我會儘力打理好渡口,不敢絲毫怠慢,無需你分心,這裡邊有個前提,若是你對有個渡口收益的預估,可以說出來,我如果可以讓你掙得更多,才會接下這個盤子,如果做不到,我便不提了,你更無需愧疚。”

陳平安思量一番,“行,那我先與人商量一下,回頭報個價給你,在商言商,不會跟你客氣。”

董水井微笑道:“已經跟我很客氣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遞給董水井一壺寥寥無幾珍藏在方寸物當中的酒水,自己摘下養劍葫,各自飲酒,陳平安說道:“其實當年你沒跟著去山崖書院,我挺遺憾的,總覺得咱們倆最像,都是窮苦出身,我當年是沒機會讀書,所以你留在小鎮後,我有些生氣,當然了,這很不講理了,而且回頭來看,我發現你其實做得很好,所以我才有機會跟你說這些心裡話,不然的話,就隻能一直憋在心裡了。”

董水井喝了口酒,“我知道自己的斤兩,讀書湊合,不算太差,可是絕對比不上林守一,不如做點自己擅長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你們倆都這麼喜歡李槐的姐姐啊。”

董水井臉色微紅,不知是幾口酒喝的,還是如何。

董水井喝了一大口酒,小聲道:“有一點我肯定現在就比林守一強,如果將來哪天李柳,我和林守一,兩個她都瞧不上,到時候林守一肯定會氣個半死,我不會,隻要李柳過得好,我還是會……有些開心。當然了,不會太開心,這種騙人的話,沒必要瞎扯,胡說八道,就是糟蹋了手中這壺好酒,但是我相信怎麼都比林守一看得開。”

陳平安點點頭。

董水井提起手中酒壺,“很貴吧?”

陳平安笑道:“真是不便宜。”

董水井小喝了一口,“那就越來越好喝了。”

陳平安哈哈大笑,“像我!”

兩個出身類似的同鄉人,就這樣一路閒聊,徒步而行,一路往北。

到了龍泉郡城南門那邊,有城門武卒在那邊查看版籍,陳平安隨身攜帶,隻是不曾想那邊見著了董水井後,董水井不過是象征性拿出戶籍文書,城門武卒的小頭目,接也沒接,隨便瞥了眼,笑著與董水井寒暄幾句,就直接讓兩人直接入城了。

陳平安看在眼中,沒有說話。

顯然董水井比自己想象中,混得更好一些。

郡守吳鳶,國師崔瀺的弟子,寒族出身的官場俊彥。窯務督造官,曹氏子弟。縣令,袁氏子弟。風涼山之巔的山神廟神祇,龍泉郡城幾位腰纏萬貫的富豪。

與董水井這個賣餛飩起家的年輕人,竟然都熟稔。

董水井將陳平安送到那戶人家所在的街道,然後雙方分道揚鑣,董水井說了自家地址,歡迎陳平安有空去坐坐。

陳平安看著年輕人的高大背影,沐浴在晨曦中,朝氣勃勃。

根據董水井的說法,龍泉郡城,如今隻需要看住在哪條街巷上,就可以大致看出家底的深淺了。

陳平安所在這條街道,名為嘉澤街,多是大驪尋常的殷實人家,來此購買宅邸,地價不低,宅子不大,談不上實惠,難免有些打腫臉充胖子的嫌疑,董水井也說了,如今嘉澤街北邊一些更富貴氣派的街道,最大的大戶人家,正是泥瓶巷的顧璨他娘親,看她那一買就是一片宅子的架勢,她不缺錢,隻是來得晚了,好些郡城寸土寸金的風水寶地,衣錦還鄉的婦人,有錢也買不著,聽說如今在打點郡守府邸的關係,希望能夠再在董水井那條街上買一棟大宅。

婦人曾經帶著那幾位婢女,去風涼山那邊燒香拜神,路過了董水井的餛飩鋪子,聽說董水井曾經也上過學塾後,便與年輕人聊了幾句,隻是言語之中的倨傲,董水井一個做生意的,什麼樣的客人沒見過,開門迎客百樣人,自然不以為意,但是氣壞了店裡的兩個活計,董水井也就任由婦人顯擺她的風光,還反過來詢問董水井在郡城是否有落腳地兒,若是攢了些銀子,說是她與郡守府關係很熟,可以幫忙問問看。董水井隻說有了住處,反正他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宅子小些沒關係,婦人的眼神,當時便有些憐憫。

後來太守府一位管著一郡戶籍的實權官員,親自登門,問到了董水井這邊,能否賣出那棟閒置的大宅子,說是有位顧氏婦人,出手闊綽,是個冤大頭,這筆買賣可以做,可以掙不少銀子。董水井一句已經有京城顯貴瞧上了眼,就婉拒了那位官員。可賣可不賣,董水井就不賣了。

顧氏婦人,想必如何都想不到,怎的她明明出了那麼高的價錢,也買不著一棟空著的宅子。

如今在龍泉郡城,董水井家底越來越厚,人脈越來越寬,但是很奇怪,“董半城”的名聲反而越來越小,短短一兩年,好像郡城就沒了這麼一號大地主。

其實這才能夠說明,董水井是真有錢了。

在規模不大的那棟宅子那邊,陳平安與門房稟明情況,說自己從落魄山來的,叫陳平安,來接岑鴛機。

門房將信將疑,陳平安隻得遞出那份通關文牒,但是沒有交給門房,隻是攤開了一些,給門房看清楚了姓名籍貫,不然其餘那些兩洲諸國的鈐印官印,太嚇人。

門房這才去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