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一回。
徐正慶叫NG的時間卻比上次還要更早。
似乎是覺得謝遲這次發揮得遠不如上次,他站起身,衝遠處的謝遲招了招手,說:“謝遲,你來,過來一下。”
謝遲心中微微一墜,有種果然被自己預料中了的沉重感。他低聲和戴弈說了聲抱歉,快步朝徐正慶那裡走去。
“徐導。”
他在徐正慶身邊站定。
徐正慶“嗯”了一聲,示意他往自己這邊再站過來一點,隨後坐到了監視器前,道:“你剛剛演的那段,情緒拿捏的很不對。知道自己是發揮失誤在哪兒了麼?”
“……嗯,是‘兄弟’那裡嗎?”
“對,你心裡有數就行。”徐正慶將他方才演的那段調了出來,讓他自己看一遍回放,“你自己揣摩一下,是不是比你上一條少了點複雜感?”
謝遲點了點頭。
“你上一條就演得很不錯,很有那種味道,要繼續保持住。”他對謝遲說,“先再來一條試試吧,我相信你的理解力。要是還發揮不好,我再和你細講。”
“……好。”
徐正慶舉起手來,指示其他人看他準備。謝遲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朝著對自己投來詢問目光的戴弈扯唇笑了一下,再次開始了拍攝。
隻不過,他卻對自己現下的狀態心知肚明——
這一條,估計也很難過了。
果不其然。
不過短短幾分鐘之後,在同樣的地方,同樣的鏡頭,他又聽到了徐正慶同樣熟悉的叫停聲。
“CUT!”
對方盯著監視器,眉頭已經微微地擰了起來。顯然他也不太能夠想通,謝遲為什麼會在這樣簡單的地方卡住。
但陸行朝已經看不下去了。
之前一直盤旋在他心底的那股不安感,如今徹底破土而出,像是在印證他內心不願麵對的猜測,在此刻一點點成為現實。
他幾乎已經可以確定謝遲今天之所以會發揮失常的原因了。可是那原因卻讓他無言以對,甚至隻是稍微去深想一下,就難堪得無地自容、心如刀割。
“陸老師。”
陳峽抬頭看了眼天色,小心翼翼地喊他:“雨好像快要下起來了,要不咱們換個位置,去監視組那邊慢慢看?”
“……不用了。”
陸行朝回絕了他的提議,一動不動地盯著遠處,像是一樽靜默的雕像。
他對淋濕了自己的雨水恍若未覺。
直到口袋中響起了震動的鈴聲,他才驟地回過神來,取出手機,匆匆走向一個沒人的角落。
“喂,我在,有事你說。
”
他啞著嗓子問道,眼睛卻仍觀察著遠處的動靜。
好在徐正慶還算是個有耐心的人。
雖然已經在無關緊要的地方NG了數次,但他依舊還保持著十分穩定的態度,詢問謝遲道:“需要我給你再講解一遍麼?
謝遲沉默片刻,微微搖了下頭。
他問題究竟出現在哪兒,他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清楚。這不是徐正慶講解得不夠仔細的問題,也不是他無法理解角色行為邏輯的問題,這隻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問題。
——他沒辦法再繼續代入了。
他本來就不是科班出身的演員,就算有一部分天賦,但想要準確地完成徐正慶的要求,就免不了要在演戲上下更多的苦功夫。
之前,他靠的是天賦和霍明河傳授給他的經驗。而到了後麵被瓶頸卡住的時候,又有陸行朝手把手的引導。
他從他那兒學會了該怎樣把自己冷酷地切割出來,好讓自己融入角色,成為一名合格的演員。可如今的情況,卻讓他無法再繼續靠這個辦法代入了。
“不好意思,我可能需要再花點時間整理一下思路。”
謝遲主動道歉,衝戴弈抱歉地扯了下唇角,對徐正慶說:“徐導,能稍微給我幾分鐘嗎?我想先一個人試著找找狀態,應該用不了多久。”
徐正慶沉吟片刻,看了眼時間。
這會兒雨勢正巧已經下起來了,確實也不適合繼續強行拍攝。他便點了點頭,指揮其他人先將設備護好,隨後對謝遲說:“那行,我給你半個小時。如果半小時後你還沒辦法琢磨出來,那到時候我就不會再給你機會了。”
徐正慶折磨演員的本事遠近聞名,而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基本上離他硬下心腸,逼著演員一遍遍去磨去演也不再遠了。
謝遲心裡有數,和他道了聲謝。
“需要幫忙嗎?”
戴弈似乎也看出了他此刻的狀態不對,主動詢問他道。但謝遲卻對此心知肚明,這件事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人能幫得上忙。
“沒事的,謝謝戴老師。”
他婉言謝絕了戴弈,“讓我自己琢磨一下就好。就是今天大概要拖戴老師的後腿了,不好意思。”
“沒關係。”
戴弈安慰地衝他笑了笑,倒是很理解他此刻的狀態:“人都有第一次,很正常的。要是還需要幫忙,你記得過來找我。”
謝遲歉然地朝他點了點頭,朝著外麵的休息區走去。小夢一早兒就在棚子下等著了,見他過來,趕緊拿了條毛巾遞給他:“哥擦擦身上的水。”
謝遲接過毛巾,隨手搭在頭上。
天台上的冷風把他刮得表情發木,整個人也凍得發僵。
他把頭發上的水珠吸乾,安靜地靠著沉默了一會兒,隨後抬起頭,對看著自己的小夢說:“我出去呆一會兒,要是有事找我,你直接打我手機。”
小夢連忙點頭,眼中有些擔憂。
謝遲便衝她安慰
地笑了一下,把毛巾遞還給她,從棚子內走了出去。
外麵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為了方便拍攝,徐正慶早早便將這一整幢樓都租了下來,用作了劇組堆放器材和拍攝用的場地。謝遲繞過這群正在忙碌著的劇組人員,走下天台,在樓下的通道裡找了個沒人的衛生間,推門走了進去。
他抖出來一支煙,含在唇間,點上火。隨後便靠在了窗台旁邊,靜靜地思考自己接下來究竟該如何表現。
他比自己預想中演得還要更差。
雖說他昨晚就已經隱隱有了這樣的預感,但真到自己發揮失常的時候,那種難受的感覺還是像一顆挪不走的龐然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當然知道這一段中的舒陽是矛盾的。可困住了他的,從來都不是角色中的矛盾,而是他如何能將這種複雜的情緒表現出來。
在這之前,他可以切割出自己的一部分,靠想象代入。可是在聽到陸行朝昨夜的那一席話之後,他就再也無法做到了。
說他矯情也好,不稱職也罷。
每當他再將自己代入舒陽,想象自己成為對方,他便會控製不住地想起陸行朝,情緒也一同被飛速抽離。
他代入不了這樣傲慢的愛。
哪怕他知道這一切都隻是虛假的故事,他也無法繼續催眠自己繼續扮演下去。
火光在空氣中明滅。
化作一截枯敗的煙灰,飄散著墜落在地。
陸行朝推門走進,看見他靠在牆邊倚著,咬在唇上的煙緩緩燃燒。
淡淡的煙霧縈繞在他的身邊。
似乎是聽見了門被推開的聲音,他抬起頭,朝陸行朝的方向望來一眼。隨後微微一頓,又視若無睹般地移開了視線。
這裡是公共場合,任誰出現都是正常的,他也不可能再多說些什麼。
但陸行朝卻不能像他裝看不見自己那般裝作看不見他。
他向前走了幾步,來到謝遲的麵前站定,伸手拿掉了他唇上含著的煙,低聲說:“我來找你。”
“……”
偽裝出來的寧靜再一次被打破,謝遲終於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猛地抬起頭來,壓低了聲,無不諷刺地對他笑道:“那現在陸老師找到我了。怎麼樣,剛剛看得還滿意嗎?瞧見我把這段演成這樣,陸老師應該會很高興吧?”
陸行朝抿緊了唇。
見他默然無言,那股悶了整晚的鬱氣終於像是燎原的大火,再也撲滅不下地瘋狂燃燒了起來。
謝遲低笑了一聲,聲音冷冷的說:“陸行朝,我是不是對你有點太仁慈了。隻想著跟你好聚好散,給你和我都保留一點體麵。”他頓了一頓,“其實我就應該像圈子裡那些分手回踩的情侶一樣,想辦法把你的名聲徹底搞臭,讓你再也沒有辦法演下去戲,再也沒辦法在這一行裡混下去,對不對?”
陸行朝沉默地聽著,沒有反駁。
和謝遲呆一起的這些年,已經足以讓他了
解對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了。
謝遲從來都不是一個愛報複的人。
這些話與其說是威脅,倒不如說更像是被傷到了極怒的無聲哀嚎。
他忍著那陣驟然冒出的如刀絞般的痛感,聽著身邊人這幾乎是十年來的頭一回爆發。直到對方像是再也壓抑不住地鬆開了他,才說出了自己早已想好的說辭:“如果我的角色不是賀岩,而是賀靖。那徐導的這部《風信》這部,你還會接嗎?”
謝遲瞬間一愣。
他沒有想到陸行朝再次追上自己,卻居然是為了詢問這種問題,不禁有種離譜的好笑:“這個問題很重要麼?”
“所以你是不會接,對吧。”
“……”他沉默片刻,“我會接,我跟你不一樣。”
“但你猶豫了。”
“……”謝遲皺緊了眉。
陸行朝看著他變化的表情,接著自己之前的話,繼續說:“舒陽和賀岩之間的關係,在於他隱隱有那種朦朧的感覺,卻不想承認。”
“所以呢,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所以他寧願找人替代彌補,也不願意承認自己居然會在想到他倆關係的時候,會有一瞬間的猶豫。”
謝遲驀地怔住。
忽然明白了他找到這裡的來意。
他抿了下唇,冷淡地說:“我說過了,我跟你不一樣,我會演的。”
陸行朝說:“那你就把我當成是賀靖,讓我給你試戲。然後你完完整整地演完這段,做得到嗎?”
“……”
謝遲盯著他的眼睛。
“做不到的,對吧?”
他嗓音忽然變得乾澀了起來,聲音輕輕的:“所以舒陽也是做不到的,不是麼?他就是你。”
演員和角色不會是切開的兩部分。
謝遲之所以會出錯,演岔,他對其中的原因一清二楚。而也正是因為他對這次的原因一清二楚,才更有義務將走進彎路裡的謝遲徹底帶回。
“我知道你沒辦法再換位代入。”
他注視著眼前的人,頭一回破天荒地講起了一些對方也不知道的事:“很久以前我拍《謊言》的時候,也像你一樣完全沒有辦法代入進去,幾乎演不下去。但後來有人教了我一個辦法,讓我用情緒代替情緒。”
“每個人的人生經曆都不一樣,不可能永遠靠著借鑒和記憶去演好每一個角色。當你對這種經曆帶著抗拒、或者是帶著仇恨,導致完全無法將自己融入角色的時候。那就把同樣的感覺移位替換給它,讓它變成你的情緒。”
《謊言》就是四年前爆冷出圈、將陸行朝的事業一躍帶到起飛的那部大爆影片。
謝遲記得清楚,自然也知道他完全沒有必要騙他。
他沉默片刻,用這人教給自己的辦法,將那些讓他無法接受的情緒一一等換。豁然開朗的感覺忽然間代替了之前那顆仿若壓在心上的巨石,化為了腦海中洶湧而來的勃勃靈感。
陸行朝望
著他垂睫思考的模樣,動了動唇,啞聲詢問道:“……需要我陪你先過一遍麼?”
謝遲聽見他小心翼翼的聲音。
他抬起頭,注視著眼前人像是帶了幾分乞求的眸光,微微動了動手指。
他一直都是恩怨分明的人。
昨天陸行朝影響了他,但今天卻又幫助了他。恩怨相抵,他自然也不會做那種死不悔改的人,非要否認這人對自己的幫助,堅決不肯低頭。
隻是一碼歸一碼。
他確實如陸行朝所說的那樣,和舒陽是很像的。就像對方寧願身邊更換無數個的伴侶,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愛上了賀岩一樣,他也同樣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名演員搭戲——除了此刻在他身邊的陸行朝。
“今天謝謝你,陸老師。”
他偏開視線,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他話語裡的暗示和懇求,“很感謝你願意給我講戲,但我是一個行為能力正常的成年人,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
陸行朝瞬間一怔。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都要以為謝遲通過自己方才透露的細枝末節,將自己費儘心力才隱藏起來的那部分東西全部猜出來了。
好在他又用了一會兒,終於確定了謝遲隻是在拒絕他提出的想要試戲的建議,而不是對自己方才那些話的引申。
他沉默片刻,微微點了下頭。
謝遲便將他之前取走的、已經燃到見底的煙蒂拿走,按進煙缸中滅掉。隨後,自他身邊繞了過去:“我還有戲,就先走一步了,陸老師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