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坐在座位區域的兩端,隔著最遙遠的空隙,捕捉不到對方呼吸的聲音。
尤利西斯靜坐了很長時間,一直到房間裡的光線昏暗得會讓視野模糊。
在這樣的環境裡,他總是無法自控地回憶起那些過往,然後就是攀附上心頭的負罪感。他覺得自己明明獲得了渴望的自由,卻始終被混蛋係統留下的陰影籠罩,找不到出路。
人類有時候真的很可笑。
明明是獨立個體,偏偏有些時候又十分追求所謂的社會性與認同,需要傾訴。
他醞釀得夠久了。
尤利西斯低聲開口:
“……我有罪。”
他又沉默一陣,突然自嘲地笑了一聲:
“一開始,一切都是為了自己,你也會這樣說服自己。
“有想要達成的目標,所以願意為了達成目的不惜一切代價。可事實卻是……隨著付出的‘代價’越來越高昂,你隻會越來越迷茫。你會迷失在質疑裡,會陷入自我懷疑,會問自己‘代價’到底值不值得,甚至幾乎要忘記定下的目標,變成自己都會陌生的模樣……明明你知道,你已經達成了最初目標。
“最後,回頭可以發現,你確實得到了夢寐以求的一切,可某些重要的東西,已經作為‘代價’付出去了。所以……什麼都沒有了。”
尤利西斯微微側臉,對上了那雙睜開,卻有些過於渾濁空蕩的灰綠色眼瞳。
“……謝謝你的傾聽,先生。”他說,“你覺得呢?”
他沒想到會得到回答。
男人又垂下了頭,嗓音低啞,有些飄忽。
“或許,”那個人說,“你知道,隻有一個人會在意這些答案——是你。”
***
尤利西斯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交流室在中心最外側,出於某種隱晦的好意,不會上鎖。尤利西斯推開門,一片昏暗的房間裡依舊坐著那個人。
“你果然還在。”
尤利西斯揚了揚手裡的袋子,墨鏡下的眼眸漾開一絲笑意:
“我想你錯過了正餐時間,或許我可以請你吃個夜宵?”
男人默默抬頭。
他半張臉都被胡子和亂發蓋著,看不清表情。他也沒說話,隻是扶著椅子站起來,抓著空空的酒瓶,邁向尤利西斯。
他身上染著酒氣,擦過尤利西斯肩側,通過為他打開的門。
他們坐在交流室外的台階上,在夏日的夜風中沉默地吃著簡單的速食晚餐。
漢堡涼了,裡麵的肉餅還帶著點不那麼美妙的腥味兒,不過就著酸澀的啤酒吞到肚子,依舊能帶來一些熱量。
他們兩個彼此都沒有再說過話,似乎除了細微的咀嚼聲,就隻有輕輕的呼吸聲。
夜風很涼,星子很亮。
尤利西斯摘了墨鏡。他微微後仰,手臂撐在背後,眯著眼仰望星空,看到鼻梁泛起酸,眼角染上了濕意。
他把最後一罐啤酒丟到了身邊男人的懷裡。
“我覺得我可能有點喝多了。”尤利西斯喃喃。
男人沉默地看了一眼尤利西斯手邊還剩一半的啤酒,單手拉開易拉罐,一口氣喝了半罐。
尤利西斯側頭看向陪他坐了好久的陌生人,突然咧嘴笑了。
“尤利西斯。”他報出自己的名字,“你呢?”
男人抬臉看了他一眼,灰綠色的眼瞳掠過尤利西斯那雙異色的。他頓了頓,將剩下的酒一口喝乾,嗓音低沉:
“……約翰。”
尤利西斯低聲念了兩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你說的對,約翰,執著答案的其實隻有我自己。如果還有下次見麵,大概就輪到我做你的傾聽者。或許我也能找到……我的答案了。”
他大概真喝多了。
黑發青年臉頰發燙,平日裡總是顯得過於蒼白的臉頰已經染上了豔麗的深粉,他眨眨眼,再使勁兒搖搖頭,努力想要讓自己保持清醒,可惜邁著的步子發虛,走起來搖搖晃晃的。
他看似瀟灑地衝背後的新朋友擺擺手,在約翰安靜的注視下,漸漸融入黑暗,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尤利西斯走在月色下。
他的體質對酒精有些敏感,喜歡喝但很少喝,喝了就有點控製不住自己。他一邊往未知的方向摸索,一邊念念有詞發出自己都聽不懂的細碎聲音,一張張笑臉伴隨著一聲聲尤利在腦海掠過,思緒亂得一塌糊塗。
等他終於略微找回理智之後,他發現自己站在湖邊,正盯著湖麵上倒映的月亮。
青年歪歪頭,麵無表情,異色的眼瞳非常空茫。
世界很安靜,安靜得隻剩下心臟的躍動與短促的呼吸,安靜得忘卻一切令人困惱的過去,隻剩下令人安心的空白。
終於,他絞儘腦汁,從模糊的記憶裡扒拉出來一段似乎有用的信息。
尤利西斯自言自語:
“我好像是要……跑跑步?對……對,繞著——跑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