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二十歲的春天(2 / 2)

納蘭性德點點頭,在特意給他留出的空位上坐下。明相夫人看見大兒子,也顧不上老頭子了,圍著兒子轉,又將那一直保溫著的甜湯端出來給兒子喝。納蘭性德右手用勺子舀了甜湯,啜一口。“多謝額娘,還是從前那個味兒。”

明相夫人一下子被哄高興了。“謝什麼?隻要你喜歡。”

納蘭性德看向自己的長子富格,道:“我在這裡陪你瑪法和瑪嬤聊一會兒,你帶著弟弟妹妹先回去歇著吧。也跟你嫡額娘說一聲不必等了。”

富格恭恭敬敬道了聲“是”,就有條有理地帶著大房的孩子們離開了。性德的繼室官氏在經曆了長達二十年的獨居生活之後,精神和身體都不太健康。好在富格是個靠譜的孩子,父親遠在邊疆的時候承擔起了“父母”的雙重職責,將大房的大小瑣事管理得井井有條。

大房的孩子們走了,二房媳婦也不是傻的,也帶著孩子告退。老三揆方想留下來聽八卦,被郡主媳婦給拽走了。不過老三雖然不聰明,但也不是個犟脾氣,走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不悅,不如說是有幾分委屈。

“裝可憐也沒用。”郡主媳婦說,“你想去跟那些利欲熏心的官大人打交道?”

“不了不了。”揆方連忙搖頭,“這中事情還是交給大哥和二哥吧。”說完扯開腳步往自己院子趕,跟後麵有鬼在追他似的。

家裡的女人孩子散儘了,屋裡還有明珠夫婦和長子次子。這就是納蘭家最核心的政治人物了。

“兒子回京不過兩日,聽聞了一些消息,也不知道對不對。還請阿瑪指正。”納蘭性德跟明珠說話的語氣半硬不軟的。他們父子倆早年因為兒子發展的方向問題,一度鬨得不愉快,但另一方麵,明珠也的確是個寵孩子的爹。跟康熙那中兒子前麵還有皇權天下的爹不同,明珠可以為了兒子豁出命去。性德不是草木,也感動於父愛如山,但即便到了今天,他也不認同明珠的有些做法。這就導致了父子倆說話時的彆扭。

性德的彆扭明珠視若無睹。“好啊好啊,你說,咳咳。”

“大阿哥在親近宗室和勳貴?是不是有些過?皇上怎麼想?大阿哥身邊儘是滿洲舊人,天生排斥文官,本來漢人就是尊嫡長禮統的,這不是越發把他們推到太子身邊了嗎?”

明珠搖了搖頭,喝了口茶水。“性德啊。看事不要隻看表麵,不是大阿哥親近宗室和勳貴,是勳貴和宗室隻能選擇親近大阿哥。有些人啊,還做著從前‘議政王大臣會議’的美夢,嘖,太子是個喜歡大權獨攬的性子,怎麼會理他們?不狠狠打壓就算不錯了,他們沒得選才隻能靠近大阿哥。”

說起朝堂上的人性,明珠也不咳嗽了,精神頭也足了,眼裡都放著光彩。

納蘭性德看著老驥伏櫪還誌在千裡的老爹,沉默了兩秒:“……那阿瑪覺得,大阿哥成事的幾率有幾成?”

“彆問我。”明珠突然肅臉,“你也在外頭曆練了許久,你覺得有幾成?彆讓阿瑪覺得你這些年白混了。”

有些事情一味躲是躲不過去的,納蘭性德遠在邊疆的時候早就將太子、大千歲和皇帝之間的利益關係盤了一遍又一遍。“本朝自開朝至今上,都是議政王大臣會議選出來的皇帝。若按勳舊宗室所想,萬歲爺之後是誰,也該由他們商議決定。然而萬歲爺立了太子。”

“哈哈哈,咳,咳咳,我兒這不是很明白嗎?”明珠樂得眼淚都出來了。

“萬歲爺,太子,以及根基不穩隻能依靠太子的赫舍裡家為一派;其餘勳舊為一派。這才是鬥爭的根源。大阿哥想成事,隻有兩條路。第一,其所聚合的勳舊勢力足夠大,乃至於萬歲爺都隻能妥協,或者,待……之後,令眾皇子妥協,就像先帝、太宗駕崩時那樣。彼時甚至棄年長皇子不立,立了兩任幼主繼位。”

順治爺和康熙爺可既不是嫡也不是長,甚至繼位的時候年紀太小,賢不賢的也看不出來,完全是滿族勳舊商議的結果。

“然而今上親政日久,積威深重,又打壓宗室旗主,拉攏科舉官僚,設閣僚分權。勳舊勢力大減,恐難現先帝、太宗舊事矣。即便憑僥幸成事,若大阿哥顧念勳舊從龍之功,大肆封賞,臣強主弱,滿漢離心,也非幸事。”納蘭性德語氣平淡地說完這段話。他大約是真的將這些話在心裡盤了很久了,終於說了出來的時候,連半點情緒也沒有。

“所以我說有些人在做夢。”明珠老頭兒刻薄地說。

旁邊的揆敘小年輕已經聽傻了。他之前被親戚朋友攛掇的時候,隻知道“若太子繼位,好處都是索黨的,哪有我們的活路;唯有擁立大阿哥,才能保全富貴”,哪裡想過這些圍在大千歲身邊的人求的是什麼利益,對於國家是好是懷呢?

這就是我跟我哥之間的差距嗎?揆敘大氣都不敢出,豎著耳朵聽他哥和他爹說話,生怕漏掉一個字。

“那你的第二條路是什麼?”明珠問。

“逼太子犯錯,讓皇上來處置太子。”納蘭性德垂了垂眼,“明代之前的太子,難有在位二十年而不遭猜忌的。我朝勳貴相逼,恰如漢唐。而太子惶惶不安,已露端倪。不過如此一來,最後成事的就不一定是大阿哥了。”

“那也是天意。隻要不是太子,憑我家子孫的出息,總有出頭之日。”明珠長出一口氣,“性德很好,你能自己想到這個地步,老父馬上閉眼也能安息了。”他像是卸下了什麼重擔,臉上的皺紋都深了幾分。

性德和揆敘眼眶都紅了。

“揆敘,你懂了嗎?勳貴再如何聯合,還能倒逼正在盛年的萬歲不成?不,為父從沒有想過,隻是造出攻勢,逼索黨犯錯罷了。搏皇上寵愛是一回事,攬權太過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該碰的東西不要碰,讓索額圖去碰。放心,性德回來了,他們也忍不了多久了。”明珠不顧兒子們擔憂的眼神,又拉著二兒子諄諄教誨。

納蘭性德把父親的話翻譯得更清楚一些:“你我即便再怎麼表現得像孤臣,也會被索黨認為是大千歲黨。你我爭取皇上信任賞識,大大方方地建功立業,他們自己就會慌起來。我們越公正、越清廉、越不結黨、越不犯錯,他們就越發如百蟲噬心,難以安寢。當此之時,不是聚眾高呼,而是比拚定力。”

老爹老哥沒有一句批評,但最近沒少跟大千歲黨一起吃飯喝酒的揆敘隻恨地上沒有一個洞讓他可以鑽進去。

好不容易結束了這場折磨人的家族密談,揆敘走出老爹的屋子的時候,背上全是冷汗。“大哥不厚道哇,此前都不提醒弟弟。”揆敘三觀都在不停破碎和重組,“那我之後就不拿差事做文章彈劾人,就順順利利地辦成它?”

這傻弟弟啊,他不會真以為我方按兵不動,敵方就會主動犯錯吧?千年狐狸成精的老爹指不定後麵已經布下天羅地網了。彆的不說,安插幾個官位低的間諜去索黨營造緊張氛圍,乃至於關鍵時候出餿主意,都是最基本的操作。

納蘭性德木著臉,繼續用善意的謊言安撫弟弟:“你也不小了,該替朝廷社稷乾幾件好事了?難道你想百年後史書上說起納蘭揆敘,就隻是一筆帶過嗎?”

揆敘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好,那我以後就聽大哥的。”

家裡當弟弟的就是那麼幸福啊。納蘭性德仰頭看著天上的月牙,氣溫越發回暖,花粉讓他的鼻子有些癢。納蘭性德歎了一口氣。

明珠早年是滿洲勳貴中的一員,再加上確實跟索額圖有積怨,才卯足了勁兒跟太子對著乾。但隨著性德和揆敘都展現出了漢學上的天賦和政務上的才乾,納蘭家的利益點就開始跟滿洲勳貴有了微妙的差彆。

我家娃拚實力也是能拿金飯碗的,憑什麼要為了你們家的紈絝子弟努力建設“滿人至上主義”的大清朝。

在這個乍然溫暖的春天裡,許多人都懷著自己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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