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第二次感謝祂。
當她第一次在夢中死亡後醒來,渾身發抖的驚懼之後,也是這麼感謝祂的——她謝祂叫她看到更廣闊的世界。
在親身嘗試數次超越常規的死亡經曆、又親眼見到熟悉人的死亡與屍體之後,她居然還在感謝祂?!
赫南終於開口了:“為什麼?”
她的精神究竟是什麼鍛造的?
她應該哭泣,應該崩潰,應該哀求,應該絕望。
就像所有溫室裡的花被拽到野生惡劣環境中風吹雨打,都會為無常的命運、痛苦的遭遇而瑟瑟發抖、戰戰兢兢。
沒有人不畏懼死亡。
——可她居然還在道謝?!
祂明明使用的是與創造所有人相同的物質、來創造她,她與尤萊亞最初的個體應當極為相像才是,可當時的藍本記錄祂已經掃描了一億次,祂都沒有發現可能會造就她的因素!
難道是二十七年的黑暗重新鍛造了她?
但為什麼祂在同等條件下模擬了一億次,都是深淵與絕境,唯有現實中的她開出花來?
為什麼唯獨她與眾不同?
她望著祂好長時間沒有開口說話,看得出來,是在努力思考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然後她慢慢地、慢慢地垂下眼瞼——居然睡著了!
赫南又一次感覺到頭痛與費解。
祂最近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太多了。
昏暗的小夜燈下,銀色頭發的女子窩在被子裡,隻露出一縷卷翹的額發與臉。
她安靜得像是一幅畫。
可在祂視野中,這幅靜止的畫還在得意洋洋的、張牙舞爪地向周圍的一切宣泄著一個信息:我是鮮活的——我在開花。
我開著呢。
……
維拉尼亞剛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眼睛狹長的男人。
這個臉皮粗糙又高大的男人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那種貪婪又滿意的眼神,陰鷙中又夾雜著喜悅。
哦,又換貨主了。
她很有自己是個“貨物”的自覺。
全身都疼痛,極像是某種藥物的不良作用。
事實上要應對她之前那種應激中毒的症狀,耗費的治療針一定極其稀有且昂貴。
她躺在車裡茫然地發著呆。
他們正在逃跑的路上,毀壞集市、打破納伊秩序且殺傷她多個心腹的布勞倫,當然不敢在集市再度逗留,他必須在事發之前儘可能、儘一切能力地離開。
他不在乎維拉尼亞是個不會說話的木頭美人,他隻看中那頭銀發。
燦爛的光潔的任何染發劑都無法調和出來的色澤——那是無可匹敵管理者的象征,是高高在上的城市主人的標誌!
作為商人的他,當然更清楚她的價值!
接受貨物的新主人正在躊躇滿誌地與下屬們調笑未來的打算。
而維拉尼亞在想鄧和納伊。
屍體讓她震驚,但是死亡並未叫她深懼。
就像她在這個真實的夢境中死亡的那麼多次。
一次次失去呼吸的痛苦並沒有讓她產生恐懼,因為對她來說,那不是真實的,她隻是感受到了痛苦,死亡不曾降臨在她身上,而這一次,反而叫她更清晰地觸摸到死亡的溫度。
不,死亡沒有溫度——死亡隻是等在那裡,等一切生命的掙紮步入最後的終結,然後平靜地帶走你。
那是一片寂靜的良夜,是永睡不醒的夢鄉,是塵埃落定、無可轉圜的歸宿。
可生命的掙紮是有溫度的。
鄧的血落在她身上,近乎於燙手的溫度。
她被帶走得太快,沒來得及觸摸到屍體冷卻之後的溫度,在她手心上,就始終留存著他的體溫。
人是有溫度的。
她在各種疾病、衰竭、藥物中掙紮的,其實也是為了這個溫度。
現在這個車隊的所有凶徒——所謂的惡人——也擁有溫度。
維拉尼亞有了強烈的真實感,強烈的存在感。
這不是培養皿,她已經“降生”了;她沒有沉陷在二十七年的冗長夢境中,她活著,活在現實,即使現在隻是赫南的夢境,即便鄧的死亡也隻是這場夢境的一部分。
那二十七年到底還是混淆了她對於真實與虛幻、對於現實與夢境的分辨能力。
而她現在才終於意識到並承認這一點,並且在赫南編織的夢境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
然後她的眼睛裡湧出了淚水。
為一個對她心懷善意的人的離世。
今天早上,醫生還在她耳邊偷偷地說:“我知道你會說話——你的聲帶、發音器官都沒有缺陷……我不告訴納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