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幾眼?!
這是什麼魔幻現實!
雖說白獅接觸異族很多,但也不至於就接觸到“高維生物”了!
那是他不了解的領域,他沒有更多的認知,也無法對此作出什麼評價。
可是,人世對她已經夠苛責了,人世之外她還有更大的磨難嗎?
“所以說,如果繞過這個區域,最後會被意識流衝到哪裡?”
阿黛爾意識到,這家夥問出這句話的同時,也意味著新生的種子可能撐不住這些混沌。
否則他就不會這麼問!
不偏航的話,這條空間通道肯定會被碾碎。
她兩眼都是“你不行”的怨念。
“很好,你完了,我也完了。”
這個精神世界本來就是介於大腦與識海之間的絕對場閾,因為梅樂絲的力量而凝固,識海完全被包裹其中,就像被蛋清包裹的蛋黃,所以要進入中心,必須要穿越外層。
沒有繞過去的可能。
阿黛爾死死抓住執政官的衣領,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混蛋!!”
隻來得及咒罵一句,種子紅色的能量團就裹挾著他們,沉入不可知的地界。
人的大腦是何等複雜的所在,它是精神靈魂的歸屬,是情感記憶的原鄉,是人之生命的宿居之所。
即便是中央總督的“彩畫集”,可以解析人的腦子,也隻能從宏觀意義上解讀思想與記憶,而非全然徹底地操控。
阿黛爾暈了會兒,她不知道是一瞬還是亙久,她已經喪失對時間的正確感知。
她的意識再度清晰的時候,發現自己漂流在太空。
宇宙浩瀚在她周身,但是這一片的星域格外的死寂、荒涼。
並且黑暗。
連一慣充塞宇宙的五光十色的射線,都鮮少遊經,因為這裡沒有恒星,沒有光和熱,也沒有生命。
“這是哪兒?”她木然道。
“要問你。”邊上的人說。
阿黛爾覺察到自己不被宇宙本身所傷害,就知道這不是現實。
她轉過頭,站在旁邊眺望遠方的是銀發的執政官。
兩個人沒有分開,大概是落入這裡之前,種子所牽連的空間力量將她們捆起來的緣故。
然後她注意到他左手掌心的異樣。
血肉翻開,骨骼扭曲,就仿佛有什麼東西曾紮在裡麵,以至於擾亂了原本手掌的秩序。
種子發芽生長肯定是要能量的,但這是在她的大腦中,所以種子食糧隻有他自己能供給。
而現在她們正陷在一個潛意識空間,精神力不能抵達的所在,她們都變成了普通人,所以他手掌上的扭曲會給顯露出來。
這個發現叫她精神一振,完全清醒。
阿黛爾盯著他的手掌看了片刻,抬起頭:“某種……潛意識?”
執政官轉頭看她:“這要問你。”
她環顧四周,才發現就是字麵意思。
因為不遠處就有一個躺在這片死寂中的人。
她渺小得像是瀚海中一朵小小的白色的浪花,像是被時間封存以至於通身布滿塵埃的舊相片。
……那是她自己。
她的潛意識虛構而成的幻象,還是個少女。
稚嫩、纖細,蒼白、脆弱。
“你從未長大,是嗎?”執政官說道。
也不是諷刺,而像是陳述某種現實的平靜。
還有一點潛藏得比較深的隱約的氣急敗壞。
因為孩童是最天真、荒誕、無可奈何又令人費解的存在。
他之間被困在意識層中麵對的所有形象全是年幼者,根本不能按常理去推算,也無法以正常的方法去破解。
阿黛爾無辜又冷漠地說:“你自己要進來的。”
執政官緊跟道:“現在被困住的還有你。”
她愣了愣,意識到對方的意思是,她得跟他一起在這裡糾結。
笑話,她會被自己的潛意識給困住?
他說:“如果不能儘快離開,種子沒有我來提供食糧,它會把你腦子攪得天翻地覆。”
傷害她的同時,遭受大規模反噬的他當然也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而且,你認為拖多長時間,才是‘智芯環’解體的許可範圍內?”
他當然不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他隻是在表示,陷的時間越長,不但她的大腦會被破壞,身軀估計也會被智芯環給碾碎。
這就是同歸於儘?
這就是同歸於儘了!
混蛋啊!
阿黛爾尋找借力點,飄到白裙少女身邊。
她從來沒有以這樣的角度觀看“自己”,也記不得十來歲的時候,她是不是這個模樣。
宇宙寒冷無聲,少女沒被凍結,還是因為意識層某種非現實的奇妙之處。
在這裡,她們像是兩個不同的個體。
“據說,人的每一刻,都在殺死自己的上一刻。”執政官跟著飄遊過來,他說,“她像不像死在過去的你?”
阿黛爾瞪了他一眼,她不喜歡這種說法。
她轉頭看著少女,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
她是有呼吸的,也有心跳——她還活著。
大概麵對“自己”時,很少有人不會湧現出愛憐的情緒。
她說:“阿黛爾……醒醒。”
她低低地呼喚自己的名字,搖晃了一下對方。
少女沒有睜開眼睛。
很快她就鬱悶了,不管怎麼呼喚,對方就是不醒。
“或許她就想死在這兒,她不想醒。”執政官說道。
當你乾一件事沒乾成功的話,旁邊有個說風涼話的人,就很難忍住不遷怒。
阿黛爾惱火地看著他。
執政官沒看少女,他就注視著她:“你叫……阿黛爾?”
“你有什麼意見?”
“阿黛爾”這種叫法,在一些小眾的星際語裡更常見,但如果放在通用語中,這個名字的釋義就很廣泛了,因為它轉換過來,就是——曙光女神,歐若拉。
蕾拉給自己的妹妹起了曙光女神的名字。
他現在才知道她的名字,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
有種冥冥中一直存在的預示,降臨到他的腦中,讓他毛骨悚然,讓他失魂落魄。
“我……大概知道怎麼喚醒她。”他說。
阿黛爾將信將疑。
銀發的執政官停頓了一下,開口,唱起一支歌。
開始唱得很生澀,但馬上就流暢起來。
“清早起來我去見你,戴著黑色的帽子,撐著黑色的雨傘……
“歐石楠花地墳塚累累,你長眠的地底有沒有青草發芽……”
“我把冬青還給大地,把飛鳥還給天空,在十一月的大雪之後,為你披散滿頭的白發……”
“唯一不歸還的,是你枯萎的愛……”
放縱自己沉睡於死寂的少女,倏然睜開雙眼。
一大一小,同一個人的兩雙眼睛都望著他,執政官停下唱歌,看向大的那個。
阿黛爾很驚訝。
他怎麼知道這段歌謠能夠喚醒潛意識所創造的這個幻象?
執政官沒有說話。
人當然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潛意識裡都有什麼。
因為潛意識本身,就不具備被記憶被認知的特性。
他不會說“你不愛這個世界,你隻愛你姐姐”,他不會提醒她,不會啟發她,不會給她反省又或者直麵自我的機會。
這種頹廢的、絕望的、充滿了自毀傾向的東西,有什麼自我認知的必要?
或者她自己都不會承認,不然為什麼認識自己才會是這世上最難的事呢。
執政官對少女說:“打開你的領域,讓我們出去。”
少女木然地看著他們。
不說話,無動作,就像一具木偶一般,冷漠死寂,缺乏生命氣息。
她也不因另一個自己而好奇。
與其說這是個活物,不如說她就是虛幻的倒影。
嘗試用各種辦法與她溝通,未果。
遊走這片荒蕪廢墟的宇宙,也徒勞無功。
阿黛爾終於承認或許她對自己並不了解了。
出不去啊!
“什麼意思?”她費勁地思考,“這個意識層究竟是要表達什麼?”
她能猜到這裡大概率是某種毀滅性潛意識的呈現,但確實不知道該怎麼破解。
更有經驗的……或許還是邊上這家夥。
執政官坐在邊上,看著她折騰,看著她冷靜下來。
兩個人對視。
他的神情肅穆而冷淡,從剛才到現在都安靜無聲,並不是在看笑話,也不是放棄,倒像是在認真地做什麼斟酌。
現在阿黛爾看向他,覺察到這一點。
他在斟酌什麼?
阿黛爾忽然福至心靈:“你知道出去的方法?”
執政官不言。
“這方法讓你為難?!”
“不隻是為難而已。”他冷冷道,“你在將我的軍。”
阿黛爾歪了歪頭,不解。
“新的猩紅之種必然能開出通往你識海的路。”他的語氣毫無波動。
“種子能鑽進一切的縫隙中,沒有任何險阻能阻擋它發芽。”他說,“精神世界當然也不可能沒有縫隙。”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他總能實現自己的目標。
“你該知道,”他點了點虛無,“這個意識層困住我們的目的,在於不讓我進去。”
本質就是,她的潛意識,在阻止他進入。
阿黛爾被點醒了。
她的腰身一挺,眼睛瞪大。
所以最後又陷進他倆之間的僵持?!
如果這個意識層的出現,在於困住他,不讓他進識海,但它現在將她也困在了裡麵!
要承受新種子作亂、承擔智芯環傾軋的人,是她自己啊!
作繭自縛就算了,可她明明並不介意他進識海啊!
確定是她自己的潛意識嗎?
不是姐姐或者梅樂絲的意誌嗎!
阿黛爾這回真有些絕望了。
她又無法控製潛意識,又不能找到破解之法,她就真被困裡頭了!
說回來……執政官的破解方法是什麼?
他說這是在將他的軍?
不讓他進識海……反過來說,必須確保他進不去,這個意識層才有可能被破解?
可能嗎這!
又是無止儘的僵持?
看誰能扛到最後?
所以是同歸於儘,還是同歸於儘?
她倆誰能扛得過誰呢!
阿黛爾麵無表情地躺平。
無解的困境。
片刻後她又不死心地起來,看著銀發的執政官:“潛意識的作為,跟我無關,畢竟我又不可能控製這些潛意識。所以問題不是出在我這裡——”
她理直氣壯道:“你就不該做點什麼嗎?”
不是她放不放他進識海的問題,她已經喪失一切能動性,主動權是在他手上。
雖然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認輸。
說到底,這一切最後還又是回到了最初的困境之中。
執政官看著她,看了片刻,忽然說道:“你願意和我結婚嗎?”
阿黛爾魂魄都差點出竅,她本能地喊道:“當然不願意!”
然後才回過神來:“你瘋了?”
“並沒有。”他說,“現在我失去一切可以限製你的辦法了。”
阿黛爾皺眉:“你在說什麼?”
“一開始,我不願讓你窺探我的記憶,我想辦法阻止這一切;後來,我放棄遮掩,不在乎記憶袒露,想要至少拿回猩紅之種積攢的坐標與能量,所以我做了這些嘗試。”
“現在我必須放棄這一切,因為我不能死,不能讓你死,我有責任讓我們都活著。”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辦法了。”
執政官站起來,他仰頭看看這片死寂的宇宙,片刻後又俯視她。
他的眼神平和而充滿距離感。
就仿佛他不是在看著近在眼前的事物,而是某種與他相隔甚遠、無法企及的存在。
“你要做什麼?”阿黛爾有些緊張。
他轉頭對白裙少女說道:“我放棄。”
少女回望他。
“打開吧,”他說,“我放棄進入她的識海,我放棄取回我的坐標。”
他不會撒謊。
他所說的話,所作出的承諾,在他這裡,就是定論。
於是僅僅這一句,意識層真的開始消退。
它真的進入了崩解的狀態!
阿黛爾難以相信真的會發生如此離譜的事!
“池淵!!”她的思維完全混亂了。
宇宙的塵埃撲麵而來,黑暗與廢墟扭曲顛倒,銀發的執政官平靜地說:“我討厭失敗,非常討厭。”
“但是我可以允許這一切發生。”
意識層崩潰的時候,他用左手抓住她,紅色的能量團霎時成圈,將他們籠罩在一起。
阿黛爾的思維陷落之際,聽到這個男人說的話。
“我允許遺憾,允許徒勞無功,允許付出沒有回報。”
“我允許我的失敗。”
他把她推開前,似乎摸了摸她的頭:“我允許我愛上你而你不愛我,阿黛爾——這就是我一直在斟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