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7章 琴心94(1 / 2)

兩人都沒有誤會這個“喜歡”的意思。

師鴻雪在短暫的怔忪之後, 慢慢地笑了出來——他的笑依然如他的氣質那般張烈燦爛,就像即將蓬勃輝煌的朝陽, 擁有無窮的光和熱,但他的眼神卻很溫柔,好像看到春天的和風,看到秋夜的圓月——黃泉當然沒有春花秋月,所以於他來說,這是何等稀奇又珍貴的東西。

對於“殷和”與“師鴻雪”這兩個始終處在猜忌、欺瞞、矛盾、排斥乃至不可調和中的概念, 有朝一日竟能夠如此和平地麵對麵站著,以最正直的眼光最直白的態度看待對方,而非任何固執偏見, 即使黃泉的環境特殊, 即使他也存在特殊性,還是如此不可思議。

“我應該做的。”他說道。

千葉搖了搖頭:“沒有誰應該一味地對另一個人付出,即使他自己願意——所以, 你給了,我接了,我承你的情。”

她也不是不能承情的, 她也不願做一個嘴裡吃著懷裡揣著還要罵娘的白眼狼, 可是如果吃的東西沒有摻和毒, 揣的東西沒有係著木偶線,她當然願意接受純粹的好意, 並回報這種好意, 而不是越來越像隻驚弓之鳥一樣,不敢付諸任何信任。

她語氣中過分的鄭重其事叫他的笑也停頓了一下,他慢慢地說:“會感到很遺憾嗎?”

“是啊。”千葉倒是笑了,“就像你所說的, 如果不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地遇到山長,我們本來也許會成為朋友,或者他真的會成為一個適合我的好老師……也不會鬨成現在這幅樣子。”

她雖然將他們區彆開來,但她心中也是知道他們實是同一個人的,隻不過一個是過去一個是現在而已,可無論她對山長是何等排斥抗拒,她都否認不了,她在麵對眼前這個師鴻雪的時候,心中是何等親近熨帖,她甚至信任他、崇拜他——從而聯想到山長,正視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然後嘗試將人從中摘出來,遺憾並不是人不對,而是環境不對。

如果時光倒回到相遇的一開始,他能少一些偏執霸道,她能少一些警惕偏見,就好了。

當然,講“如果”是最無聊的事,師鴻雪也知道凡事沒有如果,隻是千葉假設了,她因為一個人的某段時光而願意嘗試去理解他全部的人,而這個人是他,所以他莫名安慰。

這大概也就是某種程度上的“認同”了吧。

“謝謝。”他說。

兩個人互相看看,神情都很自然,沒有人說這種交換有多不公平。

他為她做的,“師鴻雪”這個個體為她所做的一切,哪裡是這一句假設能夠抵消的;他傷害她的,至今仍叫她耿耿於懷的那些手段,又豈是隨隨便便就能吐露一句原諒的。

可是拋開那一切,不觸碰所有的恩怨糾葛,僅僅是這黃泉之中——他並需要什麼實質性的回報,他知道比起那一切贈予,她更想要的是理解與尊重,而他想要的認可,她也願意給他,這難道就不是最公平的事嗎?

千葉坐在旁邊,看他繼續擦拭那杆銀槍。

截取黃泉生命力構建的靈武,自是不可避免地也帶上了黃泉的色彩,槍杆有骨質化的色澤,隻是上麵像是灑落著月光般的銀輝,旗麵是黃泉水的灰暗,可點點明光叫它猶如遮蔽星穹的夜雲,實是極美。

這個“擦拭”,不止是擦去他沾染上的血跡而已,而是以靈火重鍛,祛除黃泉汙染,為下一輪戰鬥做準備。

比起身上的傷痕,當然還是武器更重要,因為傷口愈合得很快,武器一旦加重了汙染,就有可能失卻靈光變鈍。

但要戰鬥到渾身沐血的程度,可見他為了護住這麼一塊小小的地域,要付出多大心力。

千葉忽然道:“我的扇子叫‘羲和’,靳司命的陣旗叫‘飛廉’,遲歸崖的劍叫‘擎天’。師鴻雪——我是說他的神器——就叫‘鴻雪’?”

師鴻雪抬頭看了她一眼:“你是想問,‘鴻雪’是誰取的名字吧?”

千葉確實暗搓搓地想知道他的來曆,既然說這個神器是上界流落下來的,是此世唯一的神器,那他是怎麼流落此界的,原本是上界哪一位尊者持有的嗎,她當然都想知道,但他這麼明晃晃戳破了,她反倒起了逆反心理,麵不改色地吞下原本要說的話:“不,我隻是想問,你的旗子叫什麼名字。”

兩個人對視,無辜對微笑,他說:“就叫‘黃泉’。”

“有些敷衍啊。”一看就知道本來沒名,現在隨便取了一個,出生入死、廝殺萬年的靈武都不配有個好名字嗎?

他笑:“在這裡,名字沒什麼意義。”

“不,在哪裡,名字都有意義,”千葉跟他唱反調,“有了名字,就有了區彆於普世的特殊性。”

“那麼叫做‘黃泉’有什麼不對嗎?”

“顯示不出你的格調。”

師鴻雪莞爾:“按照你的想法,什麼名字才符合我的格調?”

“我覺得,”千葉清了清嗓門,拖延時間思考,“它可以叫……‘彼岸’。”

“有區彆?”他話出口,又看了她一眼,然後恍然明悟,“確實有區彆。”

名字大概都存在著取名人的某種寄寓,而她這是最直白最淺顯的一種。

望你不與黃泉共存亡,望你終有一日渡過黃泉,抵達彼岸。

他從來無所謂什麼結果,自留在黃泉那一刻開始,他就決議踏入漫長的永夜;他不需要世人敬仰,不需要此界銘刻,他在黃泉之中廝殺至今,也沒有什麼特彆的理由,隻是因為他能做,他願意。

最終是成為黃泉的一部分,還是等到黃泉徹底的死亡,對他來說,都沒什麼區彆。

可是現在,有一個人予你希冀,她望這一切結束,望你能坦蕩蕩離開,於是這番無休止的事業便忽然有了特殊的意義。

多好啊,雖然他並不在乎,可是有這麼一個人看到了他,肯定了他,也叫他覺得,一切都變得美好起來。

旗麵飛起卷到了槍杆上,光華一閃,旗子無風自動,他看了一眼手中嗡嗡震動的武器,這回倒是鄭重地說:“那麼現時起,你就叫‘彼岸’了。”

“彼岸”停止震鳴,渾身流溢的寶光也漸漸緩和,他與靈武心意相通,知道它很喜歡這個名字。

他笑道:“我也開始期待黃泉有儘頭了。”

“必然的事,”千葉說道,“是你自己說的,有時候,總會存在一些不能用理性去解釋的東西。”

“啊,”他點頭,“是我說的。”

“沒錯,黃泉肯定有儘頭,我已經信了。”

千葉沒高興多久,忽然又收了笑,瞪他。

她意識到,她在跟這家夥掰扯希望,這家夥在哄她,還是哄小孩的那種哄法。

“你差不多一點!”千葉警告道,“彆學著山長的做派!”

做什麼不好,偏自我代入老父親角色!

師鴻雪眼角眉梢都是笑:“有些難,就忍不住更喜愛你一點。你也不想想,蒼梧去後,他在這世間多少年都心硬似鐵,怎麼遇著你,忽然就變了想法?”

“透過他的記憶看你,就覺得你討喜,真見到你了,更覺得他哪哪都做得不好。”

“你比我所想的一切都要可愛。”

千葉覺得他在回報她剛才那句“我越來越喜歡你了”,但他的語氣又這般誠懇,叫她找不出任何調侃的意味。

……有些促狹,但找不到證據。

千葉生硬地把話題轉回到原地:“所以神器,到底是不是叫‘鴻雪’?”

師鴻雪一副“你果然還是想知道這個”的表情:“不是哦。”

“那麵旗子,最初的時候,旗杆上有刻名,叫做‘不歸客’,所以它該叫‘不歸客’,”他說道,“可器生靈,他睜開眼看到的世間,正下著一場大雪。”

“他就為自己取了名字,叫做‘鴻雪’。”

*

然後是昏天黑地、無休無止的戰鬥。

黃泉並沒有變得多姿多彩一些,生活也沒有變得輕鬆自在一些,層出不窮的怨魂潮依然會叫人手忙腳亂,身上的傷創也依然處於愈合與撕裂的狀態,隻不過,大概是彼此都有了盼望的東西,所以比以前更能夠忍耐這種蒼涼與疲倦了。

可惜的是,安全區事業的進度好像得不到提升了,用了各種方法卻始終在建造與坍塌之間循環,卡在初級步驟中止步不前也真是說不好,隻能證明黃泉中確實難以搞成建築。

最後千葉都放棄躺平了,也就師鴻雪偶爾還會作點額外的嘗試。

千葉的實力卻在穩步增長。

尤其是戰鬥技巧,熟練度漲得飛快,雖然還不至於獨當一麵,實現讓師鴻雪休息的願望,到底與未入黃泉前已經實現了巨大的跨越。

對黃泉的適應程度提高了,她自然就有空閒研究自己的問題了。

她回顧了一遍自己進入這個世界來的所有經曆,努力站在第三人的角度思考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將所有可疑之處圈點出來。

思想是最複雜的事物之一,人每時每刻都有各種各樣的念頭,光明之人也會有陰暗的念頭,卑鄙之人也會有正義的念頭,它的發生基於各種意識活動,而更多的念頭轉瞬即逝,甚至不為意識的主人所接收——即使是沒有受到外界乾預的人,麵臨一種選擇時,也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想法,如果這個人還時時刻刻受到外界各種信息的影響,那麼潛移默化中,他會做出的選擇就更難以預料。

“本性”這個概念是基於多種選擇結果所歸納出的共性,卻非必然。

而這世上,也不是那麼多人都能頑固地堅守本性的,因為要認清自我已經是一件很難的事了。

千葉恰恰是那種不停洗練“本我”,將“本我”看得很重要的人,她不但時常深刻地剖析自我鞭撻自我,而且創造了很多個錨點將“本我”固定得死死的,唯恐出現意外。

所以當她下定決心做一件事之後,很難被動搖,她也會深深地厭惡著那些操縱她想法、違背她意誌的行為。

要對付她這種自我意識熾盛的人,對其思想動手腳確實很難,但是一旦采用某種方式做到了,那又會產生絕佳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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