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恐懼11(2 / 2)

那抽象的黑影坐在她邊上,彎著腰,手肘靠著大腿,靜靜地看著前方,然後漸漸的,黑色褪去,就像是剝落一層黑色的外衣,露出了一個人的模樣。

他有著蒼白如紙的皮膚,就像一個很快就會消散的幻影,充滿了不真實感。

他的出現竟未驚動“雕花棟”設置的禁製,可見,這個模樣的他並非真人,僅僅隻能說是某種陰影造物,所以雕花棟針對於通靈者的設置才不會在他身上奏效。

千葉看著他,懨懨的眼神裡也醞釀出了些許好奇。

“你,還是你嗎?”

與其說聞疆失控,不如說,他在放任自己的失控。

他有很多種辦法去嘗試解除自己身上的負麵狀態,重新在自己與能力之間掌握主動權,但他不顧自己精神層麵的創傷,仍舊頻繁且刻意地使用影子狀態,所以,與其說,他是控製不了自己,不如說,他自己不想做人了。

千葉覺得有些棘手。

這種嘗試聞所未聞,而且意義重大。

如果說通靈者的“超人”來源隻是竊取自聖遺物,人本身並沒有特殊之處,而來自聖遺物的能力隨時能被剝除的話,那聞疆的所作所為等同於以聖遺物作為媒介,將人徹底轉為“非人”——他在嘗試改變人的本質!

他主動地接納陰影、適應陰影,在以人的身體與精神去嘗試能力所能融合的極限。

他在跨越誓約,不顧一切去碰觸“聖遺物”的實質!

聞疆能在與陰影的抗爭中取得勝利嗎?

他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講真,千葉真挺好奇的。

她厭惡聖遺物存在的規則,不喜隨時能威脅她生命的通靈者,但她也清楚得知曉,聖遺物不屬於此世,它隻是“造物主”所做的一個“有趣且隨意”的創造。

那麼,他能打破世界本身的桎梏嗎?

聞疆轉頭注視著她,幻影輕飄而不真實,而就算如此,他也瞧著要比她更加生機勃勃。

本來就很年輕,才二十出頭的年紀當得起輕狂,通靈界以“影魔”代稱他,倒也並非道他是一個多老奸巨猾的魔頭,而是在感慨他的詭譎莫測。

兩人坐在一起,就像一個拚湊起來的木偶與一個活靈活現的影像坐在一起。

“你為什麼憎厭人?”他說道,“我一直很想問……因為讀心術?”

千葉慢慢說道:“我不憎厭人,隻覺得煩。”

人心無論是純善還是醜惡,那些瞬息萬變、喋喋不休的心聲,都顯得十分喧囂。

她本就是一個多謀多算之人,要應付自己複雜透頂的思維已經耗費了心力,她又控製不住自己讀心的被動,身邊多一個人,都是一種過量的負荷。

所以她獨自一人是最自在的,隻可惜過分體弱,身邊總少不了人。

聞疆說:“所以,你也不是憎厭通靈者……隻是它恰好是你的目標?”

千葉說:“這就是你觀察到的結論?”

他反問:“猜錯了嗎?”

“姑且沒有吧。”

她比誰都怕死,又比誰都不怕死。

她不與人相鬥,因為人在她眼中何其微不足道,她是與天在鬥,與命運在鬥,她所掙紮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與這個世界搏鬥。

明明如此弱的人,他卻產生一種明悟,她絕對不會死,因為除了她自己,什麼都無法殺死她。

其實遇見她之後的很長的時間裡,他都處在掙紮狀態。

他想留在她身邊,但他知道她討厭自己,這種殺意永遠都不可能消除;他不想乾預她的作為,但從一開始,他就存在於她的對立麵。

這不僅是由他通靈者的身份決定,還因為她真正憎厭的,其實並非人,並非通靈者,而是聖遺物。

聞疆日日夜夜看著她,揣度她,然後發現,她從一開始就覺得聖遺物不該出現在這世上,她想摧毀通靈界——其實最大的目的,還是毀去聖遺物——隻是兩者一體,所以難以區分而已。

可這是不同的。

因為要殺通靈者而毀去聖遺物,與因為要毀去聖遺物而殺通靈者,難度係數完全不一樣啊。

這世上的聖遺物數量何等、何等的龐大,不僅是與人類結下誓約的聖遺物,還有無數被收容被潛藏的存在,她要將其儘數毀滅,將其所帶來的規則一並消亡,這個挑戰多麼巨大。

問題是——問題是聞疆覺得……他覺得她有可能達成所願!

她背後的勢力在漫長時間裡所收集的聖遺物,那些出名的已經公之於眾的聖遺物,甚至是她所“捐獻”的那些聖遺物……他都覺得其中存在貓膩。

他對聖遺物的了解絕對沒有她所了解的多,沒準存在一種聖遺物,可以吞噬或者毀滅彆的聖遺物,能助她達成目的呢?

那麼她究竟具備怎樣的底氣,究竟布下的是怎樣的局,才能誇下這樣的海口?

聞疆猜不透,但他覺得自己怎樣高看她都不為過,她的可怕根本不受縛於她孱弱的軀殼,或者說,正是因為她擁有這般孱弱的身軀,她的強大才無與倫比。

越是注視她,越是會被一種強烈的悲哀所籠罩。

最悲哀的是,他明明可以玩弄世上一切影子,卻根本沒辦法叫他的影子進入她的眼眸。

這叫他開始思考,自己可以做什麼。

不是應當做什麼,而是可以去做什麼。

舍卻了東洲通靈協會的桎梏,拋棄了通靈者與通靈界的牽絆,甚至開始動搖為人的本質——他不想與她為敵,因為他發現,自己最想做的,還是就這麼看著她,看她如何去達遂所願,看她如何掙紮求生。

“你為什麼有讀心術?既然有讀心術,又為什麼不是通靈者?”聞疆問出了執念已久的問題,“既不是通靈者,為什麼又身負這種詛咒?”

千葉沉默了片刻,她從未透露過這個秘密,它原本就不該為人知曉,就連甄彤彤也不知道她有讀心術,不知道她詛咒的由來。

但她想了想,竟然回答了:“與生俱來。”

她因病態而虛弱沙啞的嗓音懨懨的、平靜地說:“我生來就有。”

對於這個答案,聞疆有很長的時間說不出任何話。

他的心聲都是完全空白的,顯然完全想過會是這樣的原因,甚至對此無法作出任何反應。

她討厭聖遺物,不喜通靈者,誓要毀滅整個通靈界,本以為這是對於異類的排斥與不滿,結果她與生俱來便有這般稀奇的能力……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諷刺的事嗎?

聞疆的腦子都在嗡嗡直響,好半天才重又開口:“所以,根本沒有任何苦大仇深的理由,也非害怕徹底消亡所以要留下自己在此世的烙印——甚至比我曾想的還要離譜,你將通靈界當作目標的原因,或者僅僅隻是給自己找點事做?”

潛居一隅太過無聊,不如攪和點腥風血雨?

那些瘋狂的、病態的、顛覆通靈界的想法,如果理解為一個活得很累的人給自己找的樂子,也未嘗說不通。

她隻是有能力做到一件事,所以她嘗試去做而已。

這倒是顯得她更瘋狂了,清醒理智的瘋狂。

千葉沒有說話,但她全部的表情都在印證了一個答案:你要這麼認為,她也不會否認就是了。

“我……並不意外。”聞疆說。

她做什麼好像都不會叫他感到意外了。

她是如此與眾不同,如此獨一無二。

“無所謂了。”他說道,“真相與否都對我無所謂了,也許我很快就不能思考這些了。”

他坦然地說:“我已經想到我可以做什麼了。”

做一個影子該做的事。

他說道:“我想——”

千葉猛地轉頭看他,因為過於驚訝,她動作的幅度太大,甚至叫她的肌肉骨骼都像老化都機械被暴力運轉一樣嘎吱作響,然後她所看到的心聲與他的話語一齊蹦出來,如此突兀,又如此自然。

“我想,成為你的影子。”

聞疆說:“我的聖遺物,就是我的屍骸。它鑲嵌在我的肋骨上,剖開我的軀殼,就能取得它。如果我失敗了,最終被陰影吞噬,精神隕滅,淪為怪物,那麼毀去聖遺物,也就能殺了我;如果我成功了,與陰影結合,成為了新的超越通靈者的某種生命,那麼得到聖遺物,我依然必須受控於它。”

“讓我變成你的影子吧,留我在你身邊,我將永不會背叛你,也不會傷害你,你對於消亡的恐懼從此也將是我的恐懼,我願吸收你的疾病,願將生命與你共享。或許你要問我為什麼會愛上你,我無法回答,這是否是愛,我也無法回答。總之,從我見到你開始,為你堅強不屈的靈魂所攝,為你理智又瘋狂的意誌所奪,就再也無法自控,我想繼續注視你,看你最終能邁向怎樣的結局——而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種與你和平共處的方式。”

千葉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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