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這家夥就把現實的倒影融入了夢境。
馬亞拉大陸對於夢魘來說基本沒有秘密可言,他熟悉大陸,將大陸的影像造入夢境之中毫不費力,而對於維拉尼亞她們來說,所看到的夢境,就是大陸與深淵結合之後的樣子,也就是說,被汙染被同化之後的大陸會有的模樣。
行走在這個夢境之中,就像行走在被深淵吞噬的大陸之上。
她們所見到的不像是虛幻,而像是真實的未來。
黑龍喟歎:“所以你要讓這些畫麵被整個大陸看到……因為,倘若不解決深淵的困境,這就會是大陸的未來。”
還有比這更有力量的警示嗎?
“夢魘的能力,還是很好用的。”維拉尼亞笑道,“但這家夥,總喜歡玩點小花樣。”
被汙染的日落湖,被汙染的無儘之森,被汙染的矮人王國,被汙染的珊瑚海,比較慶幸的是,瓦格裡奧特倒沒出現在她麵前,主要是這片貧瘠的缺少魔力的土壤實在太不起眼,連出現的資格都沒有;各種各樣的深淵怪物也被套上了熟悉的外衣,小到被汙染的人類、妖精、侏儒,大到甚至是被汙染的精靈女王、矮人王、馬人先知,這種刺激就不是一般情況能解決的了。
維拉尼亞知道,夢魘這家夥最想讓她看到的,應當是被汙染的北域,乃至於被汙染的阿拜斯。
哪怕是虛幻的,夢魘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心眼,也比誰都想看到她那時候的反應。
它想多了——她是不會受到刺激的。
因為她早就知道,這夢境的一切都可以隻是假象,但唯獨那個,是真的。
*
廝殺,無止儘的廝殺。
深淵中發生的一切都是黑暗而血腥的殺戮,無論是被深淵怪物殘殺,還是說殘殺深淵怪物,就連日落湖上王庭中觀看著這段艱難旅程的存在,都感覺到了莫大的疲憊。
夢魘如幽靈般穿梭在夢境的各個場景之中,由於維拉尼亞強迫他一同留駐在深淵,他除了找樂子順帶維護夢境規則也無事可做,於是渡鴉的視野也隨之不斷變幻,呈現在空境中的畫麵,永遠都是最殘酷最顛覆最刺激的。
維拉尼亞前進的道路,又是其中最危險最扭曲的那條。
“冰雪之主就沒有給予你啟示嗎?”黑龍都覺得不可思議,“什麼都沒有嗎?哪怕是一丁點兒?”
維拉尼亞平靜地反問:“你怎麼會認為祂什麼都知道?”
黑龍巨大的眼睛直直地瞪著她,滿臉“這是廢話”的表情。
“祂也憎惡深淵啊,”維拉尼亞忽然笑了一下,“你會時時刻刻關注會讓你產生心理與生理雙重憎惡的事物嗎?”
“深淵裡藏你一個同族,就與海裡掉落一根針沒什麼區彆。”
黑龍很快理解了這句話的意識,因此焦頭爛額。
然後他很快意識到不對:“那你是靠什麼在領路?”
“正義法庭的契約,”維拉尼亞歎息,“綠龍的靈魂之力曾出現在夢境世界,這是確定的,否則正義法庭不會有根基,也不會有契約,但是夢魘交代,它手上沒有綠龍的標記,不管是因為它的力量無法在深淵中延伸太遠,還是說綠龍以某種手段繞過它的掌控而出現在夢境世界,總之,我也隻是嘗試一下,畢竟沒有更好的辦法。”
“契約中有預示?”
“有,”她肯定道,“眾所皆知,深淵中不存在空間的概念,但綠龍本身攜帶著空間法則,祂是‘守墓之龍’,祂身上攜帶著巨龍的墓地,這就意味著祂身上必然有空間概念的存在,這就形成了悖論。悖論不可能存在於現實——所以綠龍藏身之地必然存在特殊性。”
黑龍接道:“空間規則,是你的老本行了……但凡你的感知所能囊括之地,你必然能發現特殊。”
“沒錯。正義法庭的契約殘留著綠龍的靈魂氣息,我的死域又是吞沒了正義法庭舊址的基礎上而建立的,收集的信息不少,雖說很難還原出坐標,但也能解析出一些奧妙。”維拉尼亞說道,“我相信我是走在正確的路上,隻是這路確實難走了一點。”
“難以理解,但除了相信你,也彆無他法。”
*
茱莉婭小姐看到她銀發的執政官拖著巨大的鐮刀一步一步往前走。
不,已經不是她執政官的模樣。
她所有的言語都無法描述祂的強大,或者說祂所展現出來的一切都在她的認知之外,人類所能抵達的最宏偉的想象都沒辦法觸及到這種強大的邊際。
也許是因為類似於精靈女王與地獄魔王這種,本來就不為茱莉婭所知,所以她不會有這種震撼,而維拉尼亞是與曾與她朝夕相伴的存在,當她披上人類的外衣走到她身邊之後的所有歲月,都與她一起經過,所以當見證那超脫了人類外衣之外的存在時,才會無法言語。
“您為什麼也如此震驚?”迪斯曼僵著臉道,“恕我直言,您應該早就見到過長官的真身?”
他不靠譜的領主大人抽著氣,按著自己的胸膛,就仿佛心臟馬上都要停止跳動似的:“那不……那不一樣!”
“完全不一樣啊!!”
剝離了本質、單純隻是擬態的身軀,隻是美到讓她控製不住流鼻血而已,但是那強大到無法言喻的、璀璨到令人窒息的真身,僅僅隻是一眼,就叫人覺得,哪怕就此墜入無邊黑暗也難以忘懷那種絢爛。
“泰坦。”渡鴉蹲在扶手上,慢吞吞地解釋,“光之寵兒。”
讓維拉尼亞都不得不褪去人類皮囊而解放真身的威脅,已經是深淵的極深處,走到後來,那甚至不是單純的物理或者魔法層麵的戰鬥了。
——而是靈魂與信仰的比拚。
夢境吞噬更弱者,為強者鋪展前進的道路,更強者遍身傷痕,燃燒意誌地前進……當這場命運走到底的時候,距離最初進入時已經過了數月之久,那被所有人尋找的目標,才出現於眼前。
最先找到祂的,確實是維拉尼亞。
她在意識到前麵有著什麼時,忽然停下了腳步,產生了某種明悟。
遍體鱗傷的黑龍疑惑:“怎麼?”
維拉尼亞深吸一口氣,拄著自己的鐮刀,閉了閉眼:“阿拜斯說,巨龍手上的,是‘黎明的鑰匙’。”
她轉向黑龍,忽然笑了笑:“原來,是這個意思。”
沒等黑龍明白過來,她仰起頭,大喊:“夢魘!!”
“我找到了!”那雙薔薇色的眼瞳蘊藏的情緒說不清是哪一種,但她的聲音,喟歎中帶著幾分清晰的釋然,“結束夢境,將所有的幸存者帶到這裡!”
那一刹那,黑龍已經暴怒:“你在做什麼——”
*
那不是起點,而是終點。
如何打開鑰匙——通往黎明?
夢境忽然消散,失去憑依的身軀暴露在深淵之中,都在控製不住地往下落,所有存在,即使意識還未準確地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在注視到某個存在時,大腦中也浮現了某種明悟。
這明悟降臨得比一切都要快,甚至快過思維,甚至你的大腦都沒辦法將它解析透徹,身體已經開始動作。
最先出手的是魔王!
灰霧如同熊熊烈焰瞬間燎原,鋪天蓋地都是灰色的遊走的魔霧,與魔霧中探出來的骷髏頭顱與指爪,猩紅的玫瑰在骷髏之間綻放,將灰霧翻成了血海。
然而兩者碰撞的瞬間,恐怖的威壓卻是轉眼消失,然後玫瑰凋謝,骷髏哀嚎著粉碎,灰霧就像是遇到真正火焰的乾草一樣被反過來焚毀,魔王就像是被掀去了外衣一般,被剝離了身側所有的魔焰,露出了蒼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膚,猶如黑色瀑布一般的濃密長發,以及垂落至地的黑色羽翼。
——祂失敗了。
銀色的枝丫瘋狂生長,金葉熠熠閃爍著鋪陳而去,精靈女王的權杖發出耀眼的光芒,那被生命的神格所催化的勃勃生機,有那麼瞬間甚至反過來侵吞深淵的“血肉”……然後是毫無預料的一聲清晰的破裂,女王猛然吐出一口鮮血。
精靈母樹的樹枝以極快的速度枯萎,這種枯萎很快蔓延到了她身上,那種無名的力量對於神格的憎惡遠勝過一切,甚至要追過來,攪碎女王曾存放過神格的心臟!
緊接著迎上的是風暴——巨型的風暴裹挾著海洋的氣息,在深淵中憑空出現。
海的霸主扭動自己長長的魚尾,舉起了自己的風暴之槍,風暴帶著比深淵緩慢的同化作用強烈無數倍的吞噬力量洶湧而去!
……
維拉尼亞並沒有急著出手。
她並不理會有同族優勢的黑龍,也不在乎潛藏在暗處隨時預備著搶奪勝利果實的夢魘,她好像並不在乎“鑰匙”落到誰的手中,隻是平靜地立在那兒,身側也非黑龍,而是大天使長。
光之泰坦透明的光翼舒展,銀發紅瞳,在這樣激烈的背景之下依然是靜謐的姿態;身側是六翼的天使聖徒,金發藍眸——就外形來說,與他身側的存在有著極其相似的表征。
光明神本就是依據自己的外形以及分裂光源創造的天使,自然與泰坦本身極為相似。
她看到伽爾,並沒有強烈的廝殺的本能,姑且算是光明神已經基本消亡,但伽爾身上依然存在著無數違和感,她也說不清那是什麼。
她隻是覺得,自己所看到的,並不是伽爾,而是無數天使——無數地、重合於他一身的整個天使種族。
維拉尼亞甚至都要替他覺得吃力:“你不累嗎?”
她們在毀天滅地般的背景之下,平靜地交談。
伽爾對著她露出了微笑:“這是我選擇的道路。”
維拉尼亞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麼:“你曾經可以選擇另一條道路。”
“我知道。”他說道,“當我走到這裡的時候,我也明白我不需要‘鑰匙’了。我會背負著我的兄弟們,一同去跨越黑暗。”
他本來可以選擇繼承光明神的一切,那他也有了搶奪“鑰匙”提前抵達光明彼岸的資格,但憎恨著神的他放棄了這種選擇,他願意與自己的兄弟們共存亡。
“……我也不想去。”維拉尼亞輕輕地說道。
那薔薇色的夢幻的眼瞳,蘊著的眸光是如此溫柔,就像是穿透深淵,注視著自己所愛的存在那樣,充滿了眷戀。
她停留在那裡,看到一個個幸存者敗退,看到綠龍沉睡的旋轉的虛影,祂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絞滅了一切力量。
冥冥中她聽到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像是一朵雪花碎裂成水滴,又像是一片冰塊碎裂成冰晶,踏著破碎聲行走在深淵中的是一頭白鹿,它時時刻刻都在破碎,散發出的白光卻又溫柔得不可思議,人類的靈魂坐在白鹿身上,漠然的表情帶著對一切的厭倦。
維拉尼亞忽然就笑了。
她放下了死亡的鐮刀,褪去了一切有關死亡的事物,星光出現在她身上,照耀著她前進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