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向國是前進大隊有名的彆人家孩子, 在馬向東進城以前,他可是整個大隊這麼多人裡唯一一個吃上公家飯的!
老馬家日子為什麼比彆人家過得寬裕?不就是因為他家有個能乾兒子時不時補貼嗎?而且馬向國在部隊,有時候還能弄到點稀罕東西。
比如老馬家的軍用水壺, 每到農忙時,大家乾活累了渴了, 馬向華在田埂上拿起軍綠色的水壺,仰頭喝一口, 全隊的小年輕們眼神都黏上去了。
還有馬老爺子最寶貝的軍大衣, 大冬天,彆人裹著個破棉襖, 他穿著軍大衣,那氣勢,那風範,隊裡這些老頭們眼饞得呀,每見一回,回家看自家孩子都覺得哪哪不順眼。
這麼個能乾的後生回來, 全隊的老少爺們都到老馬家圍觀,馬向東第一次回家想象中的待遇,他二哥輕輕鬆鬆實現了,連他自己都在圍觀的人群裡。
“二哥, 你今年咋回來了?”
馬向國已經好些年沒回來了,他上次回來還是馬蕙蘭生閨女的時候, 現在蘇月都已經五歲了。
馬向國坐在凳子上,神情放鬆,身姿卻還是端端正正,他回道:“這麼多年沒回過家,這次剛好有假期, 就回來過年。”
馬七叔道:“那是應該回來,家在這裡嘛,走到哪兒,也不能忘了根,從當兵出去,你都沒在家過過年吧?”
“是,十幾年了。”說到這個,馬向國也是感慨萬分。
相比於憶往昔,大家還是更好奇他在部隊的生活,馬向國撿些能說的和他們說,一幫人聽得不時驚呼。
大家也不是沒眼色的人,馬向國這麼久沒回來,這次還攜家帶口,和家裡人肯定有話說,一幫人略滿足了好奇心,便離開了。
堂屋裡隻剩下老馬家一家人以及蘇家人,馬老太太端了一碗麵過來,塞給二兒子,“回來一路上沒吃好吧?來,先墊點。”
在馬老太太心裡,她二兒子一家趕路回來,肯定吃不好睡不好,受老些罪了,遂一回來就鑽進廚房,吃午飯還有一會兒,就先給他們一家子下鍋麵。
白紅梅也端了一碗,遞給馬向國媳婦,熱情道:“方媛你也吃……這是思茵吧,哎呦都長這麼大了!都餓了吧?大伯母給思茵也端一碗,小的這個怎麼辦啊?要不給他撈點蛋皮?”
馬向國當兵十多年,也在部隊成了家,他媳婦方媛是部隊學校的老師,長得白白淨淨,一雙眉毛又細又彎,一看就和鄉下女人不一樣。兩人生了一對兒女,女兒馬思茵今年十三,兒子馬學兵比蘇月大一歲,今年才六歲。
方媛攬著小兒子,淡淡一笑,“不用,他挑嘴,我來喂他就好。”
旁邊的馬思茵脆生生道:“謝謝大伯母!”
一家人一邊吃一邊聊天,馬老爺子問兒子:“怎麼回來的?”
馬向國道:“從部隊那邊坐火車到省城,再坐客車到公社。”
馬老太太就說:“哎呦怎麼不提前跟家裡打聲招呼,家裡去接你們,省得你們帶著兩個孩子,還有行李,多不方便!”
“又沒多遠,比我們平時訓練近多了……”
“這次能在家裡待幾天啊?”
“過完年吧,最遲初四初五就得回去了。”
聊著聊著,說起老家的事,馬老爺子拉著馬向國看牆上掛著的相框,“這是你三妹,上了滬市的報紙!”
老爺子驕傲又自豪,給兒子介紹閨女的事跡,詳細得仿佛當初他也在現場。
馬向國一邊聽,一邊看報紙,他本身就是軍人,對幫助軍屬的事感觸更深,“三妹長大了!當兵的有任務,經常不在家,軍屬真的很不容易。”
馬蕙蘭已經社死習慣了,麵對這種程度的表揚,麵不改色,“二哥說得是……”
幾人都站在相框前說話,蘇月坐在小凳子上,一扭頭,看見二舅媽撇了撇嘴,很不屑的樣子。
蘇月不由暗戳戳注意起她,就見她趁大家不注意,從兜裡掏出衛生紙,一下一下地擦著碗口和筷子。
鄉下的碗筷用的時間久,看起來確實不乾淨,不過老太太和大舅媽都是講究的人,每次吃完飯都會仔細洗刷,有時候大太陽,還會拿到外麵曬一曬。
其實,真的不臟。
大概有的人有潔癖受不了,想到這兒,蘇月心道,還好她媽不這樣。
她轉過頭,不小心對上大舅媽的視線,和她一樣,大舅媽也注意到剛才的一幕,兩人對視一秒,一齊笑了。
對這麼久回來一次的兒子媳婦,馬老太太很舍得,下麵特地放了蛋皮。方媛挑了一筷子蛋皮喂兒子,馬學兵吃了兩口,就偏過頭去,不肯再吃。
方媛氣道:“吃不吃?還吃不吃了?”
馬老太太最先注意到二兒媳婦嗬斥小孫子的聲音,問道:“怎麼了?你打孩子乾什麼?”
方媛手裡的筷子對著兒子:“媽你彆管了,這孩子被我慣壞了,這不吃那不吃,一路上就沒好好吃飯。”
“那也不能打啊,打有什麼用?”馬老太太把小孫子抱下凳子,“學兵啊,是不是不喜歡吃麵條?那想吃啥?和奶說,奶給你做。”
白紅梅撇嘴,要麼說遠香近臭呢,她家兩兒子在老太太這兒可沒這待遇,還不想吃麵條重新做?老太太隻會說,愛吃吃,不吃滾。
馬學兵並不知道自己得到了老太太的特殊對待,他從小到大都在部隊,沒來過老馬家,對馬老太太這個奶奶遠沒有外婆親近。
馬老太太哄他,他也不說話,吸著鼻子,扭頭抱住他媽的腰。
“媽,彆麻煩了。”方媛摸摸他的腦袋,又對女兒道:“思茵,我們帶的東西裡還有餅乾和奶粉吧?去給你弟弟衝杯牛奶,拿兩塊餅乾。”
馬思茵翻了個白眼,“你就慣著他吧,奶粉早沒了。”總共就幾袋奶粉,一路上不正經吃飯,光喝牛奶,早喝完了。
馬向東揚聲問:“二嫂,家裡有麥乳精他喝不喝?”
馬學武補充:“還有桃酥,小叔從縣城帶回來的!”
方媛驚訝了一瞬,最後給馬學兵衝了碗麥乳精,拿了兩塊桃酥、一塊雞蛋糕。
馬學文馬學武趴在桌邊,看新來的小弟弟吃,說道:“好吃吧?你要是喜歡,等小叔下次放假回來,還給你帶。”
“放假?”方媛聽了一耳朵,不明白地問,“東子放什麼假?”
馬向東撓撓頭,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單位比較忙,過年放假從昨天到年三十,初一早上我就要回去。”
方媛這下是真吃了一驚,單位?小叔子有工作了?
“是啊,”白紅梅挺胸抬頭,莫名解氣,“咱家東子現在也是工人了,正式工人!在縣運輸隊工作,以後說不定還能開大貨車!”
所以,彆整的像全家隻有你是工人,就你最高貴。
妯娌之間,本來就少不了比較,白紅梅知道自己比不上方媛,她隻是個鄉下婦女,方媛是城裡人,還是個老師。
比不過就比不過,反正老二一家在部隊,大家離得遠,一年也見不了兩次。
但是你彆每次回來都一副“我跟你們不是一路人,我說話你們聽不懂”的樣子,偉人說話她們都聽懂,你說彆人聽不懂,也不想想到底是誰的問題?
還嫌棄碗筷臟,哼,有本事彆吃啊!白紅梅不屑地掃了一眼桌上已經被她吃了一半的麵碗。
方媛可不知道大嫂心裡的不滿,就算知道也不在乎,就像白紅梅想的,反正大家離得遠,她又用不著看大嫂的臉色。
她對小叔子的工作很感興趣,“一個月工資多少?乾什麼的?福利怎麼樣?”
馬向東一一回答完,她仔細一琢磨,這工作聽起來還真不錯,現在還沒轉正一個月就有十二塊,而且不像什麼守倉庫卸貨之類的工作,這工作明顯是大有可為的。
誰不知道汽車司機賺錢啊?
方媛心思一轉,若無其事地問:“這工作……東子是怎麼招進去的?不找找關係怕是不成吧?”
她娘家還是城裡人,她侄子找工作也沒找到這麼好的。
馬向東老實說道:“是不容易,還花了不少錢……”
方媛心想果然如此,要不是花錢托關係,一個鄉下人怎麼可能被招進運輸隊?
想著想著,她臉色一沉,能換來這份工作,想必這筆錢不少,可馬家就是一種地的普通人家,向國經常念叨老家日子不好過,他們哪兒來的錢?也隻有向國的寄回來的津貼。
向國寄回來的津貼也不多,難道是他背著她私下裡又給老家寄了?方媛瞪了一眼那邊和他爹幾個人說話的馬向國。
馬向東毫無所覺,還在那兒心疼,“二百多呢!還好現在有工資……”
白紅梅看不下去了,一把拉走他,“走,跟大嫂去廚房,燒火去!”
方媛疑心男人私下給家裡寄了錢,心裡窩火,考慮到這是在馬家,強忍著沒有發作,等中午吃飯時,見一桌子菜,有魚有肉有雞有蛋,比他們在家吃得還豐盛,當即就忍不住了。
她玩笑道:“哎呦這麼豐盛啊?比我們在家吃得還好,媽,看來老家的日子過得挺好啊。”
馬老太太給二兒子夾了一筷子扣肉,才慢悠悠道:“這不是你們難得回來一次嗎?”
“那也不簡單啊,城裡魚和肉想買都買不到呢,還是老家日子好……哎媽,我剛剛聽東子說,家裡花兩百多塊錢給他找了份工作,咱家存款這麼多啊?”
馬老太太眼皮子一翻,臉上已經有了不快之色,“你想說什麼?”
在老太太的威壓之下生活多年的人,一看就知道風雨欲來,馬向東縮了縮脖子,白紅梅低頭,假裝啥也沒聽見,心裡卻在給老二媳婦鼓勁。
你可彆慫啊,有什麼話大膽地說,讓老太太教你做人!
連這麼多年不怎麼在家的馬向國都感受到了血脈中的壓製,他拉了拉方媛,不明白好好地吃飯怎麼變成這樣?
“你乾什麼?坐下……”
方媛揮開他的手,“你彆管,我就是想問問清楚怎麼了?”
她看向老太太,“媽,我們在部隊生活沒那麼好,向國的那點津貼都是拿命得的,而且我們家兩個孩子,大的馬上要上高中,小的也要上學了,身體還不好,我們手頭也緊。”
她看了看桌上泛著油光的乾菜扣肉,心裡更不是滋味,“向國不在家,我們連肉不舍得買……向國說老家日子不好過,給您二老寄點錢貼補,也是應該的,可我們在外麵吃糠咽菜,你們在家拿錢給小叔子買工作,沒這道理吧?”
馬老太太麵色不改,隻問了句:“就這些?還有什麼不滿今天就一塊說出來。”
方媛還有不滿嗎?當然有,但那是對她男人的,她不可能在這麼多人麵前說,她得給男人留麵子,私下裡怎麼發火都成。
方媛沒有再說,馬老太太就開始了,她厲聲道:“既然老二一家有不滿,咱們今天就把事說清楚。”
“他馬向國不管是軍官還是什麼官,他都是我兒子!我們生了他,他就是去當了你方家的上門女婿,孝順爹媽也是他的責任!”
無辜被噴的馬向國:“是是是……”他招誰惹誰了?他也沒做上門女婿啊。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他出去當兵十二年,從第三年往家裡寄錢,最開始是一塊兩塊,後來當上軍官,津貼漲了,一個月寄回來十塊錢,到你們結婚後,我尋思你們也要過日子,就讓他彆多寄,一個月兩塊。”
“他在部隊,幾年回不來一次,這兩塊錢是他孝順爹媽,應該給的,說這麼多什麼意思?知道你們過日子不容易,我跟你爹從來就沒多拿!”
方媛臉色微紅,心裡卻不大相信,要真是隻寄了兩塊錢,給小叔子活動的兩百多怎麼來的?
馬老太太卻沒給她說話的機會,她繼續道:“這麼多年,向國寄回來的錢,我一筆都沒動!大前年糧食歉收,家裡沒吃的,我從向國的錢裡拿了二十,這兩年也補上了。”
“我知道你不信,彙款單我還留著,從第一筆到上個月最後一筆,要不要拿出來給你看看?”
“你知道他拿命掙的錢,我是他媽,我不知道嗎?我就沒打算動向國的錢,就想著老二當兵危險,哪天要是受傷了,待不下去了,咱就回來種田,媽都給你攢著錢呢!”
老太太說到最後,聲音哽咽,她抹了把臉,回了房間,背影滿是心灰意冷。
“砰”地一聲,房門關上,堂屋裡一片靜默,馬向東見親媽飯都不吃了,肯定傷心壞了,氣道:“二嫂,我工作花的錢沒用二哥的錢,是找姐夫借的!”
方媛看了眼蘇長河,蘇長河歎了一口氣,“是這樣。”
馬向國又是感動又是羞愧,他不在爹媽身邊,沒辦法照顧他們,寄回來錢本來就是給他們花的,可他媽竟然一筆一筆給他攢下來,連日子過不下去,花一筆都要補回去。
隻有親媽,才能對他這麼好啊!
可是他呢,好不容易家裡吃個團圓飯,媽吃飯前多高興,結果讓他媳婦鬨成這樣。
馬向國心頭火起,推了一把方媛,“你還在這兒坐著?還不去叫媽出來吃飯!”
方媛尷尬得漲紅了臉。
一直低著頭的白紅梅笑都快憋不住了,她努力壓下內心的高興,道:“我去叫。”
馬蕙蘭道:“我去吧,大嫂你也忙半天了,你們先吃。”
老太太正氣著呢,大嫂也是兒媳婦,還是她這個閨女去吧。
馬蕙蘭敲門叫老太太,隔著門傳出來的聲音悶悶的,“不吃,你們吃吧。”
她也沒把人請出來,最後隻好大家先吃,她拿了個碗,盛了飯又給夾了些菜,朝自家閨女使眼色。
蘇月充分發揮小孩子的優勢,把門叫開,蘇月端著碗進去,老太太又“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蘇月看了看老太太,心裡浮現一個大大的問號,她咋覺得老太太不像在傷心呢?
床邊桌子上放著個咬了一口的雞蛋糕,吃飯前還沒有,明顯是剛吃的,傷心得偷偷回房哭的老太太還有心思吃雞蛋糕?
馬老太太接過碗筷,小聲道:“還好你媽聰明,知道給我送飯,可餓死我了。”
“啊這……”蘇月懵圈了,咋和大家想的不一樣呢?
馬老太太捂住她的嘴,“噓!小丫乖,彆告訴彆人啊……我告訴你,我早就想給你二舅媽一個教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