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暄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染著暖陽的光暈,正輕輕夾著一顆黑棋。
他漫不經心地看著棋盤上的局勢,並不著急落子。
偶然抬眸看著對麵淡定喝茶的薛元年,始終沉默不語。
薛元年咽下口中的熱茶,看著杯中的晶瑩剔透的紅茶湯,笑道:
“味甘不澀,很不錯,我見你院中也未留人侍奉,用上好的紅棗煮這‘落日熔金’茶,看來顏小夫人心裡果然愛重你,很是懂得花心思照顧你。”
裴暄之靜默了一會兒,淡淡地說道:“平日都是我給夫人煮好茶放到房間去。”
薛元年特意訝異地:“哦......這樣啊,裴小郎體弱,還要費這些功夫,真是令人佩服。”
裴暄之毫不在意地輕笑了一聲,“佩服我做什麼,我不過是在做自己該做的事罷了,我倒是佩服薛道友,弟弟做錯了事,道友不讓弟弟出麵,而是登門親自登門道歉,兄長之風,真是令在下敬佩。”
薛元年抿著茶,仍舊含笑道:“他若來,你們夫妻二人想見嗎?在下也算是為小郎你考慮。”
裴暄之亦笑道:“見不見是我夫妻的事,來不來是薛師兄的事,真是勞煩道友替我們考慮了。”
薛元年歎了一口氣,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抬手敬道:
“景年的事,確是他有錯在下,顏道友打了就打了,也是在下管教不嚴,給小郎賠罪,還請稍做諒解,以後我會好好收拾他的。”
裴暄之漫不經心地擺著棋子,隨口說道:
“不敢當,他冒犯的不是我,我做不了夫人的主。還有......不知薛家而今可是落魄了?怎麼還將隨口捏造謠言、汙蔑他人的人奉為上賓。”
薛元年自然早已知曉了今晨春玉樓的事,不禁又俯了俯身,謙卑道:“是我們薛家的不是。”
裴暄之放下棋子,說道:“道友的來意我知曉了,等夫人打坐結束,我會同她說的,到時看她的意思,我會派人傳信到貴府的。”
薛元年從藏寶囊中拿出一個盒子擺在棋盤邊,輕輕打開,裡麵裝著的是一盞淨琉璃寶燈。
“此燈燃時,可輔助淨化靈氣,這是小小心意,權當賠罪,在下此次登門,還有事要同小郎商量。”
裴暄之瞥了一眼那燈,說道:“何事?”
“是關於鹹陽以西的事,照裴掌門原本的安排,是蘇薛兩家共同巡守,一家一年,隻是每次更換巡守時,難免都要查完上一家各個地方做得到不到位,可有疏漏,這才好換崗,實在耗費精力。”
說著看了一眼垂眸飲茶、默不作聲的裴暄之,笑道:
“原本裴氏無後繼之人,裴掌門當年才將鹹陽大陣交到蘇家手中,如今小郎既已認祖歸宗,何不為家鄉父老做些事,好讓人知曉小郎雖是病弱之身,心中卻始終念著大家呢?”
稍微被輕視忽視許久的人,得聞此言,多少都會被其中揚名於世、受人敬重的意思勾動一下心弦。
裴暄之順著他的話說道:“我一介病軀,何以當此重任?”
薛元年笑道:“小郎自去與裴掌門商議,薛家自會好好輔助小郎的,若是小郎身體不便,那可以先養身體,薛家會以小郎的名義幫忙管理,每年采集的靈石靈藥,都會派人送去小郎宅中。”
裴暄之若是個好大喜功、愛出風頭的,或者急於彰顯自己雖有一半妖血,卻是正經的裴氏子弟的,多少會心動一二。
更何況,自幼過得不算特彆如意,又背著一半魅血這樣的出身,長大卻能有機會徹底翻身,輕鬆拿到一域,多麼爽快。
而且這等出人頭地的事,還不用他自己耗費心思管理。
薛元年幾乎拿準了他這種小郎的心思。
隻要裴暄之起了心思,就算裴掌門不給他,話傳到蘇家這裡,多少是要為了彰顯蘇家隻是代為管理,主動表示要分給他一些區域的。
可他沒想到的是,對麵的裴暄之垂眸說道:“在下見識短淺,父親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在下沒有什麼可多嘴的。”
這種事隻能先試探,薛元年並不強勸,笑道:
“那鹹陽以西的事,還請小郎同裴掌門說說,蘇家平日事務繁忙,鹹陽舊地又是魔骸最多的地方,很多事也難分出精力來,同處一地,薛家倒是願意為大家守好鹹陽以西。”
說著拿出一份清單輕輕放置在棋盤上,又將一個藏寶囊壓於其上,“這些,給小郎與夫人買些‘落日熔金’。”
裴暄之掃了一眼,笑道:“薛道友好大方,不過回程路途遙遠,帶不動那麼多茶葉,還請道友留著,多給在鹹陽以西巡守之人發些年節禮品吧。”
薛元年笑道:“我薛家從不虧待出力者,小郎留著吧。”
裴暄之撂下棋子起身道:“我說過,我不慣上棋盤,道友想做的事不必與我說,東西帶回去吧。”
很多事不是人想辦就能辦好的。
薛元年並不因被拒而惱火,隻是拱手道:“薛家多做一些事倒無所謂,還請小郎考慮蘇家的難題,還有鹹陽以西的巡守難題。”
薛元年此人見好就收,說話又都是為他人著想。
裴暄之並不厭煩這種人,人心複雜,不是非黑即白,很多時候也並不是孤直就能把事做好。
長安並不產靈石,這麼大一片地方,能平衡好多方利益,找到可靠的靈石兌換途徑,提供家臣修行所需、每年修補大陣所需、百姓驅散魔氣靈藥所需。
同時,幾乎沒有出過什麼大的變故,維持許久平和與繁華,這種世家,怎會沒有一點野心?
一番客套,薛元年帶著東西離開,隻是留下了那盞琉璃燈,這燈的去留裴暄之做不得主。
等到黃昏時分,正房的結界散去。
裴暄之端著一壺茶,提著一個食盒推門進去。
顏浣月將三顆吸乾的靈石挑出來放到桌上,接過他手裡的托盤倒了兩杯茶,又擺著幫忙碗筷。
裴暄之說道:“正午時薛大
公子一個人來,為著薛師兄的事。”
顏浣月接過他手裡的湯匙,看著他的疏疏淡淡的神情,說道:“他活該,挨打也是他自己掙的,薛元年可曾因此為難你?”
裴暄之唇角微微翹了一個極小的弧度,“不曾,他是來道歉的,順便說了點鹹陽的事。”
顏浣月將湯匙扔到空碗裡,一連串脆響撕裂室內溫暖柔和的平靜,“讓你去要鹹陽大陣?”
裴暄之點了點頭,“也有說鹹陽以西的地方。”
顏浣月問道:“你是如何回他的?”
裴暄之攤了攤手,無奈地說道:“把鹹陽大陣交給蘇家,這是父親的意思,我這種出身去找他要,並不合適。”
縱是薛元年說得再天花亂墜,但究其根本,還是他一個有妖血的無功無德之輩,因父輩之蔭,拿著人族的地盤。
先不說當地世代生活的人能不能信任他,會不會接受容忍這種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