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病(1 / 2)

明德宗,客舍。

月夜風涼,淺淺淡淡的山茶花香隱在風中徐徐而來。

窗下,顏浣月穿著一件寬大的寢衣,半乾的濕發披在身後。

她一手撐在高椅扶手上拖著半邊臉頰,看著泣淚白燭,口中低聲背道:

“登瓊州而訪玉京,仰四極而抱寰宇,星辰為帶,日月為佩,日月為佩……”

隔著一方桌案,一盞燭火,正在垂首提筆勾描一幅天極星宿圖的少年隨口提醒道:“俯山河。”

顏浣月忽而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是此前背過這一篇,還是短短時間之內聽她記誦,便也記住了。

但他一邊在紙上描畫,一邊以手掐算,不斷在星宿旁添補著各類陣法變幻之法,似乎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邊的星宿圖上,並沒有發覺到她的注視。

顏浣月收回目光,閒閒地“嗯”了一聲。

口中念道:“俯山河而臨塵煙,入世情而遠情怨,癡妄皆空,欲憎終散,抱元守一,雖熙熙攘攘,立此間一如萬裡寒宮闕……”

“顏師姐。”

對麵的裴暄之側臉上映著燭光,正眉目低垂,一邊以細細的小毫筆尖勾連著北方七宿,一邊漫不經心地打斷道:

“天色不早了,你心口的傷損了不少元氣,這幾日莫再勞心費神,還是早些休息吧。”

顏浣月隨口附和了一句,但卻並未聽從他的意見,理了理半濕的長發,繼續背了半個時辰。

待頭發差不多快乾了,徹底將這篇內經背完,才去起身往床邊去。

一陣水汽清香從身旁拂過,裴暄之長睫顫顫,筆尖微頓。

他盯著墨色正濃的筆尖看了許久,明知該往何處下筆,卻始終落不下去。

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向她看了一眼。

見她已將一床被子推到床內,解了一半床帳擋光,自己坐在床尾掐訣打坐。

在他身後,燭光未能涉及的角落裡,窗外清冷的月光漫到掉漆的舊木椅上,與他一同沉默著。

她背了半個多時辰的《清淨經》,他幼年時就已聽熟了。

那時隨先生待在天塹之畔,雖病餓交織,卻還要時常複誦先生口授之書。

幾年之間,風雪苦寒、死生朝夕,背誦一類的事於他而言很是輕鬆,這些經籍他背得極快,卻也隻被他當成獲取先生給的半塊冷饃的任務罷了。

這世上許多經籍,在許多時候,又何嘗不是人填飽肚子的手段呢?

他原本對此篇並未有什麼成見,可今日她不斷重複的那短短百餘字,卻似是一個又一個細細的冰刺,一下一下刺入他心口。

不痛,卻帶著一股不堪細想的寒涼,令他那點本就鬆動不堪的希冀悄然瓦解,將無數不安與慌亂混入心血,不受控製地滲入四肢百骸。

幼時先生說他乖戾難訓、自私重利,因此罰他罰得極狠。

先生從不會動手打他,無論寒冬臘月還是炎夏酷暑,都隻會

問他,“這次你自己覺得該去外麵跪幾個時辰?”

他不是個喜歡硬碰硬讓自己挨罰受罪的性子,為避責罰,他也很快就學會了偽裝成先生想要他成為的樣子。

謙和、克製、守禮。

時間久了,這些偽裝像是真的,也像是假的,他或許是做到了一些,也或許從來都隻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性情。

如今哪些是他,哪些不是他,隻有他自己最為清楚。

癡妄皆空,欲憎終散......

若他隻是她的熙熙攘攘呢?

他望著顏浣月白皙寧靜的麵龐,分明隻有幾步之遙,她卻始終都像一抹虛渺的,遙不可及的癡妄。

他如今想要的不多......

可若捫心自問,卻也並不少。

裴暄之放下手中的筆,垂眸看著桌案上的紙張。

天極星宿縱橫星盤,似可經這凡俗紙張窺其浩瀚無垠、深邃壯闊,塵世累累,平生所曆,皆若毫末,不堪一字。

見廣博而知渺弱,奮一世不及蜉蝣。

一十餘載,窮心竭力,奔波染塵,仰天時卑如螻蟻,顧後土賤若殘蠅,然......

此間萬事稀疏,生死無常,毫利相爭,自顧不暇,孰不為己圖謀?

他的手從寬大的白色寢衣衣袖中探出,修長白淨的手指按在黑漆書案上。

低眉斂目,麵色沉靜,全身上下一派安然的模樣。

神魂之中,道道金霧猙獰如鬼,自相殘殺。

驟然一道三清鈴響徹識海,紛鬨驟然平息,神魂之內,寂寂無聲......

.

顏浣月此番失了些許心頭血,為了運氣調養,打坐的時間便也長了許多。

等到月上中天之時,她才散開指間法訣,緩緩睜開雙眼,抬手挑開半遮在她麵前的床帷。

抬眼看去,昏黃的燭火似輕紗一般,深深淺淺地鋪陳於屋內桌椅杯盞之上。

不遠處的黑漆桌案上,蠟燭不停跳躍,燃剩了短短一截。

裴暄之一身白衣,亦披著一襲晃晃悠悠的燭光,正伏案而眠。

一旁的窗還開著,月影與燭色相接,桌上攤開的書頁悠悠哉哉地翻過一頁。

他衣袖浮蕩,手腕下壓著的那張星宿圖也幾欲飛升而去,卻始終掙脫不出他那瘦骨突出的手腕。

睡得這麼踏實,看來這次的情潮已是平穩渡過了。

顏浣月掐了法訣防他被驚醒,這才下床將窗戶關上,屋內的細微的風波才漸漸止住。

用靈力將他挪到床上安置好後,顏浣月徑自到桌邊端詳著他畫的那幅圖。

很尋常的一幅圖,學奇門一係的人總要時時默畫增進記憶的,就算是一旁所寫的許多小字,也是如此。

他的筆觸向來乾淨利落、規矩整齊,任何一筆都透露著克製與內斂,並不格外追求獨特,因此看起來很是簡潔明了。

顏浣月大略看了一遍,按著他所寫的推演掐

指算著方位,推算了幾列字,最終卻是前後左右進退無定,東西南北一團亂麻。

不知他寫在星宿旁的推演之辭到底是為了指向何處的。

或許隻是想到哪裡,筆墨就添到哪裡,這其中梳理的法子也就他自己清楚了。

顏浣月歇了窺探他練筆所指之地的心思,用書將那圖壓著,吹滅了蠟燭,亦入帳中重新癱開一床被子就寢了。

夢中她站在高大的仙鼎之下,焦骨坐在雲霧繚繞的仙鼎上哼唱著若有似無的歌謠。

焦黑的腳骨一下一下磕著被燒得通紅的仙鼎,發出叮叮咚咚的金骨之聲與之相合。

顏浣月回首望去,身後無邊無際的來路上,血洞遍布的陰沉天空安靜了許多。

“愈合不了的,得承認這些。()”焦骨說道。

焦骨抬起手,將一隻食指伸進黑咚咚的眼窩裡,隻能說儘量不要讓它卷腥風下血雨,也最好......不要讓我將這裡撕扯得更加破爛。㈢()㈢[()”

顏浣月抿唇看著她,不言不語。

“很奇怪吧,受傷過重的人多少會有些自毀之意,沉浸於苦痛之中,有時竟格外地令人著迷,自憐自艾,自傷自怨,躲在痛苦中,如此安全......這並不少見,我也並非特殊。”

焦骨一手撐著下巴看著顏浣月,白色煙霧從她空蕩蕩的口眼之中飄來蕩去,襯托得她像是一截年深日久的枯木。

“還有許多要祭我之事,切莫分心他顧,亦莫與己相負。”

“咳......咳咳......”

一陣壓抑的咳嗽聲從遠處繚繞而來。

焦骨怔了怔,低聲說道:“分明飲了心頭血,為何裴師弟還是這動靜?”

驟然驚醒,顏浣月緩緩睜開眼,紗帷之內,昏曉混雜,正是拂曉時分。

她睡眼惺忪地將手伸向一邊,果然摸到一處燙手的肌膚,不禁輕輕在他腦門上拍了一下,說道:

“昨夜伏案而眠時也不知闔窗,我就猜你多半會因此招病。”

裴暄之被她打了卻也不惱,隻捂著被子咳嗽著,咳得天旋地轉、淚眼朦朧。

這會兒頭痛欲裂,他隻得將手從暖意滿滿的被窩裡伸出去按著眉心,帶著倦意悶聲悶氣地說道:

“不全是忘關窗的緣故。”

他本是暈了過去,她卻以為他是睡著了。

此番多日未曾應靈,方一玄降,還未出紙胚,就突遭一擊,被打碎了紙胚,損了神魂之氣。

不知陸慎初去西陵的路上是如何得罪了那一幫人......

不過他自己卻也是因此身軀空守,染了風寒。

唇邊依過來一粒清香四溢的丹藥,裴暄之眨落熱淚,昏昏沉沉地將藥抿入口中。

轉瞬即逝的清甜過後,一陣苦澀充斥齒間,連似灼似痛的呼吸都彌漫著艱澀的苦味,衝得他喉間灼熱,連咳嗽都被壓住了。

顏浣月躺在床側,右手往枕下一抹,從藏寶囊中摸出一顆糖來塞到他口

() 中。

近幾日消耗甚多,稍過一會兒還要起身修煉,她此時身沉口懶,也沒有與他談天說話的精力,抬手按在他額頭上,將靈力散開。

頭暈目眩的感覺稍有緩解,裴暄之抿著糖,安安靜靜地枕在軟枕上被她溫暖的掌心“鎮壓”著。

“顏師姐,被子裡好熱,我一直在出汗。”

顏浣月輕聲應道:“嗯,出些汗也好,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就能輕鬆一些了。”

.

顏浣月在明德宗待了幾日,再未被牽扯進虞氏的事情之中。

裴暄之這場病竟有些出乎意料的嚴重。

她不好在他麵前多問,但猜測約摸是渡情潮時不管不顧地耗損太過。

雖飲了心頭血,但他還未有時間徹底吸收調養過來,又枕著涼風酣眠一場,致使這病來得又急又凶。

這幾日他總是昏昏醒醒,一粒丹藥管不了兩個時辰,就又會發熱冒冷汗。

整個人病懨懨地,喂飯也喂不了幾口就不願吃了,原本也不大康健,幾日裡又消瘦了不少。

裴暄之倒是甚少表述自身病痛,儘量不給她添麻煩。

他向來乖覺,看得清分寸,曉得什麼時候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也清楚什麼是徐徐圖之。

他知道前幾日她因何才願意慣著他,期間許多次她分明隻是在強忍著他。

她不是沾染幾次就能順便喜歡上誰的性情,如今他渡了情潮,她也隻像是完成任務一般。

若還仗著有過肌膚之親得寸進尺、求東要西、口不擇言,逼得太急,顯得太過自私自利、忘恩負義,恐怕反倒會得罪她。

最好在這個時候懂事一些,那幾天的事暫且提都不要提,將來......

因而他無事時並不怎麼打擾她,薄薄一個人躺在被子裡,很少言語,比窗外的春風還要安靜。

除非顏浣月修煉間隙閒下來喂他吃飯時同他說話,他才會應答一二。

封長老來看過,隻說他根底有所好轉,然不知何故,這次風寒確實侵身不淺,來勢洶洶。

不過他如今的身體比之以前已好了許多,倒也不必太過擔憂。

隻是丹藥乃草藥精華所成,他這身體不太能承受得住,如今暫且先不要給他用了,還是需熬藥溫養。

因而顏浣月一邊修煉,一邊還要照看裴暄之,時時有事牽絆著,倒也真是沒有空閒去格外打聽虞氏那邊的事。

不過縱是虞照活了下來,那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自然更是折磨。

隻是裴暄之從渡過情潮後就有些古怪,先是那夜她背書時,他們對麵相坐,他從未抬頭看過她一眼,而後就是病中。

他以前看她時,目光總是很淡定坦然,甚至有時還會顯得有些過於明目張膽。

可如今一旦與她目光相對,他就會狀似無意地彆開目光。

再隨口搪塞幾句“我頭暈。”“顏師姐,藥太苦了。”“師姐,我自己吃吧。”......

夜深人靜時,他才會在黑暗中低聲說道:“顏師姐,你給我的東西我都知道,多謝......”

知道他在在意什麼,顏浣月心裡竟有些輕鬆。

他不曾裝著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粉飾太平,也不曾過度反應。

就算顏浣月認為他身負魅妖之血,對他存有頗多容忍,並未太過在意這些,如今卻也不免感到幾許舒心。

魅妖......倒也沒有傳言中那樣不堪。

接連五日,每夜她睡下時,枕上都會放著一顆靈氣均勻的五行靈石,這種東西很少見,他卻能拿出來五顆來給她,不知是不是掌門私下給的。

她這次也沒有特彆客氣,飽飽吸了兩顆,因心頭血丟失元氣也逐漸被彌補了過來。

近日照顧病患、吸取靈石,又是還要接待前來探病的各宗門中人。

臨到天衍宗眾人準備離開明德宗時,顏浣月才從前來探病的同門口中聽說神都門同虞家就秘境之事商議的結果。

兩家私下解決,不經巡天司之手。

或許確定了是虞照同譚歸荑此前確實吃過不該吃的東西,因而虞家反而未再大肆聲張、尋求公道。

隻要求廢了譚歸荑五成修為,恐怕是擔憂譚歸荑會起殺心,倒是沒大膽到敢在廢了她一半修為後還讓她照顧虞照後半生。

在此之外,譚歸荑的師父思鴻長老還需協助虞氏護住虞照性命,若將來虞氏尋到良法,思鴻長老還需幫他修複身軀。

那毒是顏浣月拿傅銀環的血肉為引,又加了許多毒物藥物多煉。

那些毒物藥物不斷潰爛肌膚,侵蝕骨肉,隻能暫且消耗他人靈力壓製,想要真正徹底止住都不知要耗費幾年光景摸清藥方。

想修複?

除非他們能摸清藥方,並且找到傅銀環。

顏浣月坐在床邊看著手中平靜的黑褐色湯藥,她的麵容映在其中,分不清是明是暗。

白瓷勺入碗,她的麵容也立即破碎開來,她攪著手中滾燙的湯藥,一邊攪,一邊往白瓷碗中吹氣。

周蛟同李籍、慕華戈坐在屋內桌案邊,對虞照的遭遇皆是唏噓不已。

顏浣月麵不改色地聽著,舀了一勺藥,吹了吹,待溫了,才遞到裴暄之蒼白的唇邊。

裴暄之啟唇抿了一口,苦氣衝鼻,他發狠將藥咽了,卻也忍不住轉過頭咳嗽了起來。

周蛟不明就裡,顯出探望病人該有的殷勤與擔憂,疾步過去看了看咳得滿麵通紅的人,說道:

“顏師姐,瞧把他燙的,這幾日我暄之老弟也不知怎麼在你手底下過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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