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住在哪裡?”衛雲疏小聲地問道。
洛泠風搖了搖頭,她低聲道:“我們昨天才到。”她看著一身單薄的衛雲疏,傷腳還不能落地,她拄著木棍,模樣狼狽,又有些滑稽。她原本懇請小姨用道術替衛雲疏治傷,可小姨卻說,凡人不能夠承受住靈力,生老病死都隻能靠著他們自己。洛泠風很想反駁,可過去優渥而閒散的生活,讓她缺乏很多經驗,根本找不到話語來反駁。
長街上人來人往,吵嚷聲近在咫尺,可落在耳中又像是極其遙遠。衛雲疏抬頭看著刺眼的太陽,恍惚中聽到了洛泠風的說話聲。
“你的腿還沒有治好,我們不能離開這裡。離開了,小姨就找不到我了。”
衛雲疏問:“你有錢嗎?”她過去見到的富貴人家的小姐出門都帶著丫鬟、仆役,至於錢袋子,都在下人的身上,小姐隻用動一動嘴皮子,伸手一點,就有人鞍前馬後。可她沒見到伺候洛泠風的仆婦,就連那個“小姨”,也沒有半點兒印象。
洛泠風用力地點頭:“有。”她蹭蹭蹭地跑回到了醫館裡,沒多久,就有兩個小廝跟著她出來,將受傷的衛雲疏給抬回去了。
衛雲疏掙紮:“我其實沒事,不用治療腿。”
洛泠風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治療的話以後會變成跛子的。”在這件事情,她顯露出了幾分說一不一的霸道來。在衛雲疏連連推拒後,她索性威脅道:“那你馬上把欠我的錢還來。”
一窮一白的衛雲疏頓時偃旗息鼓。
兩個小孩兒在醫院中一待就是小半個月,就算是生性樂觀、無憂無慮的洛泠風也意識到了事情不妙。
小姨失蹤了。
洛泠風抿唇說:“我要回家了。”
衛雲疏沉默地看著洛泠風。
原本一看就是堆金積玉家族養出來的富貴小小姐,也換上了跟她一樣的粗布衣衫。至於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拿去典當了。衛雲疏不止一次勸阻過,甚至想著直接逃跑算了,可末了還是被洛泠風抓了回來。後來她跟著洛泠風去當鋪裡,她天真地想著,有她在一定不會被那些
狡詐的大人騙。然而到了才知道,那些大人直接光明正大地欺負你。你有求於人,除了點頭,彆無他法。
衛雲疏道:“我送你回去。”
屋中氣氛低沉。
洛泠風張了張口,背在了身後的雙手絞在了一起,她低著頭道:“我不認識路。”她跟小姨是坐飛舟過來的。她心中有些慌亂,“我阿娘知道小姨和我失蹤了,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衛雲疏眉頭緊緊地擰起,她看著洛泠風心中愧疚無以複加。如果不是為了留下來照看她,洛泠風也不會跟她的小姨走散了。“那我們要留下來,還是怎麼樣?”衛雲疏輕輕地問道,她的腦子中有一幅圖,那些是她走過的地方。可洛水宮——她真的沒有聽過。
洛泠風蔫頭耷腦的,她吸了吸氣,沒讓眼淚掉下來,她說道:“你的身體不好,再等等。”大夫跟她說過衛雲疏的身體狀況,給了一個“短命早夭”的判斷。這樣的狀況,她也不敢隨意傳授洛水宮中的功法。
衛雲疏讀懂了她的情緒,心中越發難受。她張開手抱住了洛泠風,笨拙地安慰道:“他們會來的,彆哭。”雖然連個人年齡相仿,可衛雲疏常年食不果腹,比洛泠風還矮小半個頭。這一抱倒像是她埋在洛泠風的懷中。暖烘烘的,一股熱意將衛雲疏的臉龐燙得發紅,她鬆開了手,突然間有些不好意思,沒敢看洛泠風的神情,而是低著頭看著鞋尖。
洛水宮的人不見蹤跡,可銀子總有花完的時候。
衛雲疏過慣了那樣的日子,不覺得有什麼,然而卻不忍心洛泠風跟她一樣落魄。
千金大小姐被泥巴糊花了臉,這一幕刺痛了她的雙眼,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不可能讓洛泠風跟著她一起去乞討,隻能夠拚了命跟人打架搶食。可她並沒有太大的本事,那原本就不太結實的身板,在淋了一場暴雨後,再度垮了下來。
破廟裡,蛛網垂落。
神龕上的神像掉了漆,斑駁的軀乾上,彩一塊、白一塊,早失去了一開始的莊嚴寶相。
缺了角的破碗裡蒙著一層厚厚的塵灰,昭顯此處已經許久不曾有人來。然而此刻,在偏角的稻草堆上,坐著兩個臟兮兮的女童。
回家的期望已經極為渺茫,洛泠風有時候會發呆。可在看到衛雲疏的愧疚後,她又將那種畏懼和迷茫壓下下來,綻著輕鬆明快的笑臉,給衛雲疏講劍仙行俠仗義的故事。
她怎麼就沒有學會爹娘的本事呢?
她沾了沾水潤濕了衛雲疏乾裂的、蒼白的唇,隻能夠祈禱著她挺過這一關。
雨停的時候,她才衛雲疏藏了起來。猶豫片刻後,悄悄地拿上了衛雲疏用來乞討的碗,離開了破廟。
半年之前,“乞丐”這兩個字還沒有出現在她的生涯中,她生長在錦繡堆裡,完全沒有想到她會過上這般朝不保夕的日子。水晶宮殿與玉盤珍饈,離她已經萬分遙遠。
街上的小乞兒不少,露著諂媚的笑,說一些吉祥的話。
洛泠風腦子中嗡嗡作響,她學著衛雲疏變成了乞兒
,可又不能真正地成為乞兒。
“要吃的嗎?去我府上取怎麼樣?”溫和的聲音在耳旁響起。
這半年時間足以洛泠風變得敏銳,她從那投過來的視線中看出了讓人惡心的貪婪和色/欲。聽衛雲疏說的以及親眼見的……一切的一切都讓洛泠風不敢信人。很多瞧著人模狗樣的東西,內在的不知是怎麼樣的狼心狗肺。洛泠風往後縮了縮,想要拔腿就跑。可想到了衛雲疏蒼白的麵色,她又硬生生地忍了下來,她的眼神裡已經沒有了小孩子的天真。
洛泠風默不作聲地跟在了男人的身後,拐入熟悉卻又陌生的闃寂街巷。
袖子中籠著一柄生鏽的小刀,是衛雲疏撿來送給她防身用的。
可對小孩來說,這刀頂多是一種慰藉,真遇到危險的時候,拿什麼跟人去鬥呢?
她跟紅塵中的小孩子唯一的不同,就是修了功法,摸到了入道的門徑。沒有修到“蛻凡”,可她衝開了一個竅穴。
再從暗巷中走出來的時候,洛泠風眼神烏沉,破敗的衣服上滿是血跡。她快步地走到了水窪邊,忍著作嘔的欲望在裡頭滾了一圈,粘稠的淤泥衝刷血痕,她看著水窪中倒映出來的一身狼狽的倒影,忽地笑了起來。
銀子當然不能她去用,指使著想要討得好處的乞兒買了藥和食物,她匆匆忙忙地往破廟那邊走。在這期間,當然也有想要直接搶奪她的乞丐,可一柄沾血的刀以及那雙凶煞黑沉的眼,足以讓乞丐望而卻步。
洛水宮的大小姐不會照顧人,但是流落紅塵的洛泠風會。
她笨拙地擦去了衛雲疏額上的汗水,一點點地將藥丸喂入她的口中。
她在衛雲疏的耳畔低聲道:“回不去也沒有關係,我們可以相依為命。”
日落月升,滿天星鬥。
在鬼門關徘徊的衛雲疏醒了睡、睡了醒,她又一次撐了過來。
那雙病眼覷著一身臟汙的洛泠風,終是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她自己怎麼樣都沒有關係,可現在她還要背負著洛泠風的人生,她怎麼能看著她變得跟自己一樣?是天上的雲朵,是山間的那一輪清月,怎麼可以落入汙泥裡?
衛雲疏哽咽道:“回去,我帶你回去,不要再等了,我帶你去找回家的路。”這半年的流浪仿佛拉長了她的歲月,逼迫著她快速地成長。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長大,可那閱曆不是她強烈的渴求就能擁有的。她不想要天真了,但很多時候仍舊懷著一種天然的愚蠢。
洛泠風看了眼自己臟兮兮的手,猶豫片刻還是去擦衛雲疏的眼淚,她輕輕說:“彆哭。”
她的腦海中不期然浮現了一雙如豺狼般凶神惡煞的眼睛,心中知道,回去的路隻會更加難走。溫熱的液體落在了手背上,像是滾燙的血。洛泠風打了個寒顫,許久之後,她才回神。手背的液體洇開了小團,不是血,是衛雲疏的眼淚。
“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乞討。”洛泠風的聲音響起,這句話很自然地說出,很難想象半年前她還對“乞丐”兩個字充滿了陌生。
“不要。”衛雲疏抱住了洛泠風的手臂,“那些人很壞。”
“我知道啊。”洛泠風抬起頭,她朝著衛雲疏綻出一抹燦爛無邪的笑。她將手收了回來,退開了幾步,拿出了那柄生鏽的小刀。月色下,那沾了血的刀泛著令人心悸的寒芒。衛雲疏先是茫然,繼而是鋪天蓋地的惶恐。她看著洛泠風拿起刀狠狠地在臉上劃了一刀,渾身劇烈地顫抖了起來。她那副病體忽然擁有了無窮儘的力量,一把撲向了洛泠風。
洛泠風看著滿臉淚痕的衛雲疏,笑說道:“這樣,他們就隻會可憐我了。”
劇烈的痛苦貫穿了衛雲疏的身軀,她顫抖著,捧著洛泠風沾著鮮血的臉,不停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