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上麵寫了許多關於軍需方麵的事,他統領前軍,每日前軍的大小事宜他都要知道——但他就常感羞愧,他並不是完顏希尹那樣博學多才,如宋人大儒一樣睿智的人,他甚至連看一本書都很勉強。
但這個要強的中年名將還是努力地去看,並且將一樁樁事務都記在心裡。
完顏活女就是這時候走進來的,臉色很不好看,他行過禮後,立刻就開口了:
“父親,宋人又行奸計,此事兒不能自專,須聽父親決斷。”
父親有些迷惑地抬頭,“什麼事?”
靈應軍在太原附近的群山上修建起許多箭塔和營寨,並且非常頻繁地巡邏,看守每一條有可能被金人斥候偷偷摸進來的小路。
“此正是知兵之人應做的,”完顏婁室點評了一句,“稱不上奸計。”
“他們捉了咱們的斥候為俘,又將其中幾個契丹人放了,”完顏活女說,“他們說,海濱王曾將一柄佩刀交給靈應軍,請他們告訴宋主,善待契丹人。”
完顏婁室聽完想了一會兒,將手裡的冊子放在案幾上。
“宋人好弄權謀,間人心,”他說,“無關痛癢。”
“今日兒見一兵頭盔間掉落些許馬鬃,心中疑惑,喚他前來仔細詢問,才知此事已在軍中傳開,許多兵士為宋軍所俘時,都自稱契丹人,宋軍也都放了。”
“嗯。”
“兒今日攔下的那名斥候,是個女真人。”完顏活女說,“他領命去牛頭嶺,因此提前將馬鬃貼於鬢間,效契丹人發式。”
這話一說出來,完顏婁室也沉默了。
你說沒效果?由得你隨便說,可你的士兵開始主動去效法契丹人的發式,哪怕隻是狗都不如的斥候,但這也隻是第一步。
如果是接下來有一場大會戰呢?
況且女真人都有人這麼乾了,奚族呢?渤海呢?高麗呢?
契丹人自己心裡怎麼想?
這事不能細想,越細想完顏活女越覺得麻煩。
他倒不會真將士兵所說的“宋國公主”當回事——這計謀陰毒,一看就不是那個十四五歲嬌怯怯小姑娘能想出來的,甚至以他的了解,磊落颯爽有豪氣的李世輔都不像是能想出這種計謀的人。
多半是童貫!那條沒有種的老閹狗!來日有機會,必殺了他!
父子倆長久的沉默後,完顏婁室忽然開口了。
“蚍蜉無法撼動大樹。”
兒子就有些著急了,“父親!”
但他的話沒有說下去,因為父親的目光很是嚴肅。
“女真人以小族驅大國,你以為所倚仗者為何?”
青年將軍的眼簾就垂了下去,“女真悍勇,天下無匹。”
“隻要我們能不斷劫掠宋人的土地、糧食、金銀、子女,”完顏婁室說,“各部族就絕不會倒向宋人。”
放了幾個俘虜,算什麼恩惠?
女真人不斷前進,不斷攻城略地,不斷有戰利品分發給仆從軍,讓他們也有土地可存身,有奴隸可驅策,這才是讓他們保持忠心的關鍵。
完顏活女低頭抱拳,“兒受教了,請父親下令,讓兒領一猛安,輕裝越山而行。”
這位父親就吃了一驚,“你的傷勢……”
“兒如今傷勢已痊愈,”完顏活女說,“我軍等得,菩薩太子須等不得,他大軍將至汴京城下,我軍今不能與其會師事小,山後仍在宋軍手中,若宋軍出太行山往河北,截斷東路軍的退路,數萬之眾,一夕淪為孤軍,各部族豈不生變?都勃極烈能容我,我又豈能容我?”
說得都對。
太原打不打下來還不那麼重要,最重要的是打通關隘,讓西路軍能夠占據太行山,守住完顏宗望軍的退路。
與這個目標一比,似乎連自己傷勢初愈的兒子都變得不重要了。
完顏婁室這樣想,心裡忽然升起一股酸楚的感情,他們最初是為了什麼離開家鄉的?
他們最初隻是想做一個不被欺辱的“人”,但怎麼就站在了這架似乎永無休止的馬車上,在這廣袤得看不到邊際的戰場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征戰不休呢?
他需要完顏活女這樣的猛將,在石嶺關後麵占住一個據點,然後迅速將軍隊集結起來,一鼓作氣,擊潰從太原到石嶺關之間的軍隊,並且最終拿下石嶺關。
女真人麵對過許多次比這更令人絕望的困難,他們也為此犧牲了許多族中的好兒郎。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最終點了點頭,“你務必萬事小心。”
“必不負父親重望!”完顏活女笑道,“待兒攻破靈應軍大營,叫那位受了耶律家贈刀的小公主躲在太原城裡,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