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呢?”
“士兵,士兵,”他喃喃道,“替帝姬剿賊時,自然也是好的。”
“對上金人呢?”
儘忠就將頭低下,一句話也說不出。
“燕雲得而複失,滿朝竟無一人敢請命領兵,奪回雲中府,他們倒是敢請命殺了趙良嗣,”她說,“你們見到趙良嗣的家眷了嗎?”
朝真帝姬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個俯在地上,極憔悴的年輕內侍。
她的目光像是要燃燒起來,變得咄咄逼人!
“你見了嗎?”她說,“我趙家兒孫,可有一人願雪此恥?可有一人來日願以身為盾,以兵為牆,替京城,替爹爹,替大宋擋下金人的鐵騎!”
整座正殿裡回應著她尖銳的,近乎咆哮的高亢聲音,儘忠忽然狠狠地在地上磕了幾個頭:“是奴婢愚魯!奴婢以小人之心猜忌帝姬!奴婢當死!奴婢當死!”
場麵忽然變得有些動人,又有些幽默。
儘忠所說的,即使是趙鹿鳴也要想一想,才能將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拆解明白。
他覺得帝姬募兵是為了沽名釣譽,為了替九哥討官家歡心,總之可以有一千個一萬個緣故,唯獨不會是她孝順,真心要保護爹爹。
嗯,總之,他一直在內心偷偷覺得她是個壞蛋。
但她現在怒吼了,咆哮了,椎心泣血地表示她要保護她爹爹,小內侍心神激蕩,一個不慎就把實話說出來了。
三清的神像下,她臉上的憤怒漸漸收了,微微眯著眼,像是詫異,又像是在打量這個小內侍,可這隻是須臾之間,她的表情就調整完了,上前一步伸出手。
不必她親自觸碰,一旁的王善就連忙扶起了在那磕頭磕得淚流滿麵的儘忠。
“你們親見了遼主的狼狽,若他身邊有幾個出色的兒女輔佐,他豈會落到那般下場?”
她情真意切地注視著儘忠。
“我卻不同。
“我身攜神異,為成就玉清真人的大道降世,”她說,“若金人真敢南下,自有我靈應軍當之。”
——做得到嗎?
儘忠抽抽噎噎地退下去開帝姬的府庫,準備像隻嗅嗅一樣使勁多搬點東西出去,王善卻沒這個心思。
他還有許多事要報之帝姬,譬如靈應軍比之幾路邊軍,確有血勇。
但女真人作戰,那就不是一句“血勇”能形容的。
那是一種極度的堅忍!
馬匹、戰術、兵種、武器,這些他都仔細寫成了文章,帝姬可以慢慢看,也可以送給種家軍一份,請他們那些宿將仔細研究,這天下沒有常勝不敗的軍隊,再精銳的兵馬也有它的破綻。
但隻有“堅忍”這一樁——
西夏的鐵林軍,損失10%後就開始撤退,女真的西路軍卻是能頂著箭雨衝鋒,前麵的人倒下,後麵的人頂上,可後麵的人還沒射死,前麵倒下的人又能爬起來繼續堅持作戰。
少年軍師想不出有什麼辦法。
帝姬聽了,一點也不意外地點點頭。
“你想知道我有什麼辦法嗎?”她問。
靈應軍操練間歇,正逢他們的同袍歸來。
有人死在了應州,也埋在了應州,靈應軍隻帶回了衣冠,那些犧牲士兵的家眷過來領衣冠時,哭得歇斯底裡,許多士兵就圍在周圍看。
但家眷哭過之後,隻憑自己是領不回所有東西的,因為靈應宮給她們發了許多的撫恤之物,除了士兵的衣服與被褥外,還有能支糧米的符籙,布匹粗鹽,沉甸甸的一個錢袋,以及剛從吐蕃買過來的羊羔。
有人臉上的淚水就掛不住了,畢竟都是窮苦農民出身,從未見過這麼多的東西,一見了就不過腦的想喜笑顏開,但那披麻戴孝下的笑臉也是掛不住的,想一想這些東西的來由,就又跪倒在前,淚如雨下。
圍觀的士兵就也有淌眼抹淚的,可更多的人說:那麼多東西!
不僅有那麼多東西,帝姬還免了他們三年的稅!
不僅免了稅,那個符籙是每年一領的,家中若是幼子還未成人,每年都可以領一次!
他們的竊竊私語不能令死去的人複生,但還活著的人莫名多了些安心。
“帝姬有這樣忠心效死的軍隊,即使對上金人,也當有一戰之力。”
李世輔這樣對王善說時,帝姬忽然轉過頭來。
“不夠。”她說。
少年軍師就很吃驚地看著她。
“憑這樣的軍隊,還不足夠完成王十二郎替我許的諾,可你們回返後,去工坊看過沒有?”
她輕輕地笑了。
“女真人悍勇堅韌,又有名將統率,是世上一等一的勁敵,”說到這裡,她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殘忍的寒意,“可我聽說,他們畢竟還是肉身凡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