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九十四章 替你報仇(2 / 2)

王善已經滾下山了,他跑得很快,心臟怦怦亂跳,儘管女真人沒有漫山遍野抓捕他一個小道士的理由,但他的手腳在這個秋初午後的烈陽下,還是凍得失去了直覺。

過了一會兒,他回了神,有什麼東西滾落下來,就在他的身邊。他費力地去看,發現是那個相貌肖似耶律延禧的弓兵隊長。

那隻有五六十人的道士小隊已經到了十數裡外的涼城等著。等到了傍晚時,就見到他們的師兄、虞侯、小道官王十二郎回來。

可人還是那個人,卻已經渾然不是那個人了,他整個人像是丟了心肝魂魄,一見了他們,就從騾子上摔了下去。

“咱們得趕緊回去。”他說。

一圈小道士就不解,“回哪去?”

“回興元府!”

“可中官還不曾回來呀!”

王善死死抓著那個小道士的手,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他看到了這場戰爭的前半場,他是比較幸運的那一個。

儘忠看到的就是後半場了,而且是並不怎麼賞心悅目的後半場。

女真人也有弓箭手,而且他們的箭更足。

重傷和死去的士兵被抬到後麵去,輕傷的士兵換到前麵來,他們有條不紊,騎兵彎弓射箭的同時,步兵將遼帝的大營逐步包圍起來。

有人開始央求遼帝突圍,不要耽擱,片刻也不要耽擱。

耶律延禧大馬金刀坐在帳裡,可他身上的帝王威儀像是被晚風一吹,忽然就消散了。

“逃去哪?”他問。

有人就指著儘忠,“既有宋人在此,咱們帶上他,往南去就是!”

儘忠抖著嘴唇,聽著外麵的喊殺聲,慘叫聲,馬蹄聲,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是見過世麵的,他甚至還曾經孤身臥底賊窩,配合帝姬的團練營,將一群山賊一網打儘。

那群山賊授首時,他是親見了的!

可山賊是人,有喜怒哀樂,當山賊與其說是為了與官軍作對,不如說隻是他們想過好日子的一條捷徑。

他們是人,會哭會叫會四處逃竄的人,儘忠混亂的腦子裡想不出更多更精妙的詞,隻能這樣下定義。

還有那些西夏人,嗷嗷叫著來,但也會一聲不吭,風緊扯呼地跑,他們雖然屠戮了許多百姓,渾然不像個人,但也有些能看明白的“人”的底子在身上。

女真人就不像人。

他們像是閻王送來的鬼使,手裡的鏈子抖出嘩啦啦的響,任人怎麼逃,怎麼躲,任人燃儘了一腔的熱血,想要同他們拚個你死我活!

他們不在乎。

鐵鏈子已經套了上去,漸漸絞緊時,這些死亡的使者就連注視獵物的眼神都是那樣平淡。

他們推平了大營的拒馬,劈開了柵欄,燒掉了輜車,並且將他們做這些事時上前阻攔的遼軍一一斬殺。

整座大營沸騰過,燃燒過,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了。

而後女真人用長矛挑開了這座已經殘破得無法窺見昔日富麗的王帳。

“他逃了,”有人這樣說,“咱們的騎兵在追,隻是天色將晚……”

“數過遼狗的屍首了嗎?”完顏粘罕問。

“還未完,至少五千有餘。”

這個女真統帥穿著紮滿箭矢,刺蝟一般的甲胄,居高臨下地站在遼帝的帳篷裡,輕蔑一笑。

“他逃不遠了。”

涼城荒涼,雖說是雲中府的一部分,按理當由宋官治理,但戰亂一起,這裡的縣令飛速就跑了,縣尉也跑了,剩下跑不動的百姓關門閉戶,整座小城在暮色中像是已經死絕了,連個驛站客舍也沒有。

好在還有座跑不動的破道觀,道士們在觀主的指點下挑水生火,埋鍋造飯,百餘個親衛分作兩班,一班在外站崗,一班依舊護衛在遼帝身旁。

王善看看儘忠那張哭喪著的臉,再看看遼帝,就說不出話了。

做好了飯,第一碗還得呈給大遼皇帝陛下,這破道觀裡也沒有能供數百人吃飯的菜,老觀主用醋拌了點蘿卜乾,這就算是皇帝陛下極豐盛的禦膳了。皇帝陛下很愛他的士兵,將這碟蘿卜分給了周圍的親衛們。

這些黑瘦的,滿臉是血的契丹士兵就一邊謝,一邊吃,一邊哭。

皇帝陛下微笑著點頭,示意他們出去吃。

待逼仄低矮,隻點起了一盞油燈的正殿內隻剩下兩個宋人時,他忽然開口了:

“朕已近窮途矣。”

誰也不敢開口,隻能請皇帝陛下將話說得更明白些。

“宋皇帝與我大遼有兄弟之誼,我欲歸宋,如何?”

王善看了一眼儘忠,儘忠額頭的汗就沁出來了。

“若論官家之仁愛,三代以下,更無他人……陛下願來汴京,自當,自當……”

“好。”遼帝的眼睛隨著油燈裡微弱的火光一跳一跳,像狼一樣散發著幽幽的光,“若是你們官家在金人麵前一而再,再而三地背棄大遼,我便說皆是你的主意,張覺的下場,你可知麼?”

儘忠一下子就趴在了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渾身上下隻是冷汗淋漓。

見了他的模樣,那個猙獰而絕望的遼帝忽然站起身,“嗬嗬”地笑了起來!

“狗閹人!你這狗閹人也敢戲弄朕!”他額頭的青筋一根根迸起來,一瞬就拔了腰間的刀子!

王善忽然上前一步。

“陛下已至窮途,”他定定地看著耶律延禧,“可若是陛下不入宋地,陛下還有報仇的機會。”

那雙瘋狂又森然的眼睛看向了他,連同他手裡刀子折射出的幽光。

“朕還有何報仇之機?”

“陛下若能將我同內侍儘忠,還有數十名道人放回大宋,”王善說,“我等感念陛下之恩德,來日必為陛下報此血仇。”

遼帝極驚駭,忽然就哈哈大笑起來。

“黃口小兒!我大遼八位先帝創建的偌大基業,還不是敗在女真人的鐵騎之下!憑你們!憑你們也配嗎?!”

“今日自然不配,可我見過女真人,他們騎什麼馬,用什麼兵器,擺什麼陣型,作戰時何等勇猛,我既親眼見了,便絕不敢將性命輕擲於此,”王善直直地看著他,“待我報於公主知曉,來日她會替陛下雪此國恥!”

屋子裡又靜了下來,過了許久,耶律延禧忽然上前了一步。

王善後背已經全濕透了,因此當他手中被塞了個東西時,差一點就沒能接住。

“宗廟與國璽,儘皆被我丟了,但我既與你們的皇帝有兄弟之名,公主就是我的侄女。”

這個昏聵了一生的皇帝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帶著他幾近釋然的絕望,並且接受了那位素昧平生的公主的神異與誓言。

“請你們將這柄刀帶給她,”他說,“我恐怕是看不見了,但漫天神佛會記得你們今日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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