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錢緊,因此流通最廣的是鐵錢,這東西好處是便宜量足,壞處是出川就不流通了。
出川流通的是銅錢,大家因此都愛銅錢,但又不像帝姬一樣有個好爹,隨便爆出來的都是黃澄澄的銅錢,還有自己的私兵,可以千辛萬苦從汴京運到蜀中。
因此靈應宮拿銅錢當錢花,大家收到銅錢之後卻不會再將它投入流通,而是珍之重之地收起來,從此就成為箱底積蓄的一部分。
趙鹿鳴自己總覺得錢不夠花,天天掰著手指琢磨哪裡省一筆,哪裡能再賺一筆,可在興元府的商人眼裡,她就像個金光閃閃的銅礦一樣,整天在瘋狂往外爆銅幣,整天都在采購東西——什麼都買!
大家賣給她物資,收了她的銅錢,銅錢是不舍得花出去的,可市麵上的物資是實打實的少了。
物資少了,自然開始漲價,什麼都漲。
正好這時候茶商也該買茶引了,一看到物價上漲,立刻就是一個大驚失色,狠狠心把自家子侄送過來想抹平溢價了。
她就默默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還好被我擋了回去,”帝姬出了主簿的辦公室,隨口就對身邊的人說了一句,“要是我收下了,在宗翁麵前的名聲就被敗壞了!”
幾個女道還沒什麼反應,王穿雲就忽然偷偷低了頭。
她很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你笑什麼?”
“宗翁且沒心思顧及帝姬行事是否端正呢,”她說,“我聽縣府的人說……”
“先等等,”她說,“縣府的人怎麼會來尋你?”
“他們怕我對帝姬不利,”王穿雲很坦然,但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所以時時過來看我。”
……時時查看一下刺客王穿雲的精神狀態,聽起來有點合理。
“先不說這個,”趙鹿鳴趕緊把話岔開,“宗翁怎麼了?”
說就是大宋官場上一些很讓她看不上的習氣,也不知道是誰開創的,哪一代傳下來的。
春天到了,文官們除了上班打卡之外,每逢休沐和節日,都是要趕緊出城去踏青的。
跟家人一起踏青是很好的,但和同僚們則更有一些團建的風味,尤其大家都是文人嘛,飽學之士嘛,那湊在一起就可以進行一些很風雅的活動。
學子們寫詩,他們也寫詩啊!
學子們畫畫,他們也畫畫啊!
除此之外他們還有很多比那些小屁孩更高雅的娛樂活動,賞自己的詩,也可以賞彆人的詩;賞自己的畫,也可以拿出收藏的畫大家品鑒一番,而興元府的春天也當得起他們的好興致。
春潮已至,溪水潺潺,河水奔躍,江水歡騰,無數條河流,配上三千裡秦嶺延綿,其上有孤峰白雪,其下有桃花無數,枝上黃鸝。
反正突出一個玩兒就是了。
然而很不湊巧,宗澤很不擅長玩兒。
書法和繪畫不成,詩詞也不是大家所喜愛的那一款——他就不是個風雅的人,而且他身上的槽點太多了!
比如說,大家祖上多是世家大族,門前能立起兩根閥閱那種,宗澤老爺子出身貧下中農,從小讀書種地出來的;
再比如說,大家推崇的是進士,最好是頭甲進士,可老爺子隻是個同進士出身,好在老爺子一輩子清正純樸,大家也想不起拿同進士做對聯;
最後比一比前程:
宇文時中已經是安撫使,但也就三四十歲,正值壯年,還是個太子黨,任期結束,人家回京再加把勁兒,說不定十幾年的光景裡就能謀到一個相公的位置;
宗澤已經六十餘歲,還是個通判,差不多這輩子也就隻能當個通判了;
一個沒出身沒地位沒前途還沒才華的窮老頭兒——興元府官場迅速給他做了這麼個人物側寫,然後就按這個給他排定位置了。
帝姬先是聽過王穿雲的隻言片語,又找來儘忠,仔細地問了一遍。
儘忠的話就柔和了很多,“宗翁年歲已高,豈有人當真輕慢他取笑他呢?若真有此人,在興元府豈有立足之地?便是宇文先生容他,咱們也不能容他!”
她聽了並沒有被說服,“不輕慢他,但冷落他?”
這話就讓儘忠有點兒為難了。
“也算不得是冷落……”
老爺子自己也不愛這些個風雅玩意兒,但是大家出去玩,他自己待在住處不太好,就隻能勉強跟著,到時候大家拿個畫啊,字啊什麼的出來品鑒,他就在一旁當氣氛組罷了。除此之外真說到他的工作上,雖說大家待他不熱絡,但也不會那麼明顯地搞職場霸淩對不對……
話說到這裡,趙鹿鳴還有什麼不明白。
“去安撫使府上送個口信,”她說,“宇文先生若無事,煩他做個東,請大家踏青賞花,曲水流觴一下。”
儘忠應了一聲,又有點迷惑地眨了眨眼,“而後呢?”
“宗翁遠道來此,不曾帶什麼字畫珍玩,靈應宮卻頗多此物,”她說,“咱們借他一幅。”
負責傳話的小內侍跑了,但負責掌管帝姬私庫的佩蘭還得問一句。
“帝姬想借宗翁哪幾幅字畫?興元府春日雖好,隻是潮氣甚重,咱們先取出來晾……”
“不必,”她坐在椅子裡,將一根手指指了指牆,“取那幅來,將題跋印鑒遮了去。”
佩蘭順著那根手指望過去,整個人就呆住了。
“他們既風雅,”她說,“我也要湊個趣,看一看他們如何風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