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餘耿耿在黑暗的書房裡坐了一會, 決定還是先去劇組, 這個時間點, 應該已經開工了。
他下樓想要出去的時候, 才發現自己貌似被關禁閉了。
幾個保鏢跟門神一樣, 牢牢站在玄關外麵。
就連餘太太都不肯幫他,苦口婆心地勸道:“耿耿, 你就聽你哥的, 老老實實在家呆著, 彆出去了。”
這兩人之間要是沒和好,誰都消停不下來。
昨天晚上她去書房給餘淮之送咖啡時,可被大兒子的神情嚇得不輕, 有那麼一瞬間比看到餘老爺子還心慌。
餘耿耿悶悶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他猛地坐直身體, 不行,季老賊給他挖了這麼大一個坑, 他必須要殺回去。
想到這,他利索地翻下床。
明的不行隻能來暗的了。
他到走廊口探頭望了望, 大廳外麵的保鏢太多了,強攻的話肯定會鬨出不小的動靜。
這邊行不通。
餘耿耿回到房間, 打開窗戶往外看,冷風直往屋內灌, 雪粒子簌簌砸在他的臉上。
他住的房間在三樓, 外麵不遠處有一棵大樹, 正好在大廳的背麵,沒什麼人往這來。
他衡量了一下窗戶到樹枝的距離。
剛剛好是他能跳過去的極限。
餘耿耿連外套都沒穿,擔心太厚了影響自己的發揮,心一橫,借助窗戶框發力,縱身一躍,堪堪勾住光禿禿的枝椏。
他掛在上麵晃悠了兩下,路過的寒風毫不客氣地把他身上的熱量卷走,寒意往骨子裡麵鑽去。
餘耿耿凍得手指都僵硬了,後脊背一陣陣發涼。
開弓沒有回頭箭。
他努力扒著樹枝往上翻。
下麵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聲。
餘耿耿凍得臉都扭曲了,低頭看去,是老管家。
老管家摸著鼻子,眼見二公子當著他的麵明晃晃的越獄,一時之間不知道是檢舉揭發還是當沒看見。
餘耿耿繃著臉,殺氣外露。
老管家非常識趣地選擇當共犯,道:“二公子,需要給您搬一架梯子過來嗎?”
餘耿耿目無表情地搖頭:“不用。”
可能是因為有外人在的緣故,他一咬牙竟然硬生生翻了上去。
餘耿耿坐在樹上輕喘了兩口,然後非常熟練地順著主樹乾滑了下來。
“……”
一氣嗬成,速度快到老管家都沒反應過來。
他老胳膊老腿的,隻好默默目送二公子在視線中一溜煙地消失。
*
餘耿耿到劇組的時候,正趕上徐落被朱導演指著鼻子罵。
自從他這個武替進組後,這種事已經挺少見了。
“徐落,你到底怎麼回事,以前是武戲不行,現在文戲也給我演成了這個逼樣,昨天喝酒是不是把你腦子喝壞了!”
“以前就是個木頭,現在倒好,變本加厲——心如死灰的木頭!”
徐落不知道怎麼回事,沒有像往常一樣迅速認錯,反而直愣愣地問他:“導演,罵完了嗎?”
朱導演語塞:“……”
徐落幽幽地道:“那我先下去反思了。”
朱導演被他理直氣壯的態度氣得直往上翻白眼,很快被導演助理攙扶下去了。
徐落如行屍走肉般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垂著腦袋看劇本,經常圍在他身邊的那幾個助理也都不見了。
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餘耿耿一眼就看出此時的徐落不是在維持人設,而是純粹地情緒不太好。
朱導演沒轍,跟副導演們商量了一下,把後麵的戲調到前麵來演。
沒想到,這麼一換,效果出奇的好。
徐落被化妝師和場務們拖了下去,再上來的時候,已經換了一幅妝扮。
臉色蒼白枯槁,身形消瘦得可怕,眼神中失去光澤。
“A!”
朱導演看著攝像機裡的畫麵,滿意地點點頭。
這一場戲發生在電影後半截,大俠和小毛賊不小心走散了。
小毛賊誤以為大俠死在了朝廷派出來的人手裡,心裡格外難受。
他恨大俠把無辜的自己卷入這場糾紛中,又因為他始終護著自己而動容,如師如兄。
小毛賊孤苦伶仃地長大,受人唾棄,被惡狗追咬,從來沒有人對他這樣好。
明明隻有一人份的食物和水了,這人還騙他說自己已經吃完了,默默忍饑挨餓。
小毛賊擦了擦濕潤的眼眶,拿著大俠留給他的短劍,決定獨自一人摸進城裡,為他報仇。
“不錯!就這樣!眼睛要再空洞一點……”
朱導演激動地喊了句,沒想到一塊朽木也能被他活生生地調叫出來了,他不拿最佳導演獎誰來拿。
鏡頭慢慢拉近。
徐落直勾勾地望過來,難以置信、悲痛、慶幸諸多情緒交織在一起,完美地在他這張臉上表現出來。
淚水在眼眶裡緩緩聚集。
就在它要滴落的時候,他猛地抬起手捂住眼睛,留給鏡頭的是一張白得過分的臉,嘴唇抿得死緊,堅決不肯泄出一絲軟弱的哭音。
明明看不到最能表達情緒的眼睛,觀眾們卻都能感受到臉的主人傳達出來的悲傷。
小毛賊臉上身上都臟兮兮的,但這一刻,他的心很乾淨。
朱導演把遮陽帽往上拉了拉,眼睛緊緊地盯著屏幕,心裡有些驚喜。
徐落完全演出了他想要的感覺。
他顯然已經忘記了前一刻把演員罵得狗血淋頭的人又是誰。
*
餘耿耿默默地看著這一幕,他怎麼覺得,徐落這是真情流露。
他想起了什麼,抬手拉住從他麵前經過的一個場務:“季老……季影帝人呢?”
場務正埋頭翻手機,以為是哪個不長眼的群演攔住了他,揮開他的手臂,不耐煩地道:“我怎麼知道,你瞎打聽什麼啊……”
話音剛落,他眼角瞥了一眼,看到身旁人的臉後,身體頓時僵住,掛上討好的笑容:“是耿哥啊,怎麼穿這麼少,要不要給你拿件衣服披著,放心,乾淨的。”
餘耿耿被熊熊燃燒的怒火衝昏了頭腦,一時之間還真忘了自己沒穿外套的事。
他擺擺手:“沒事,不冷,怎麼沒看到季暄和?”
“季影帝他老人家上午沒來劇組,沒他的戲,晚上倒是有一場。”
聞言,餘耿耿笑得滿臉橫肉,很好,也不枉他費那麼大勁特地逃出來。
不就是耍陰招麼,誰不會啊。
午休時,餘耿耿本來想跟徐落問問情況,剛開了個口。
青年就瞬間陷入了剛剛入戲的那副狀態,神情陰鬱,什麼也不肯說。
沈無雙從旁邊路過,連連點頭,誇他已經打通了任督二脈,戲裡戲外都能維持著這股子勁兒,不錯不錯,很有進步。
徐落苦笑,是不是演戲,隻有他自己心裡最清楚。
沈無雙又看向餘耿耿:“今天不是晚上才有你的替身戲嗎,怎麼這麼早過來了?”
餘耿耿扯了扯嘴角:“想跟前輩們多學學。”
前輩兩個字上陰嗖嗖地加了重音。
“噢謔。”沈無雙背著手走過去,麵色感慨,都是明日之星啊,以後說起來是從他劇組出去的,也算有麵子。
晚上七點多,在餘耿耿的謔謔磨牙中,季暄和終於慢悠悠地來了。
季影帝每次過來都是烏泱泱一大圈人簇擁在他周圍。
餘耿耿在旁邊擠了半天,愣是沒擠進去。
季暄和的視線從他身上滑過,看到少年氣鼓鼓的模樣,有些想笑,麵上依舊端著完美無缺的影帝風範。
他沒給餘耿耿機會,露了個麵就鑽進了休息室裡。
他就不信,當著這麼多人的麵,這人敢對自己做什麼出格的事。
他沒想到,餘耿耿是真的敢。
*
暮色濃稠,深沉得看不見五指。
片場中央,機器噴灑的雨水傾盆而下,澆在身上,就像是冰一樣刺骨。
影帝都沒有說什麼,其他咖位的演員們也隻能咬著牙忍一忍,呼吸間泄出白色的霧,很快又消散。
荒野中,大俠背著小毛賊逃命。
麵色深沉,眼神銳利。
他們的行跡不慎暴露,剛剛殺了一個東廠的探子。
在這麼冷的環境下,身體緊密接觸,透過衣服傳過來的熱意似乎都放大了。
在攝像機拍不到的角度,季暄和沉聲:“祖宗,你胳膊鬆一鬆,是要掐死我嗎?”
看著明明是一個身材偏瘦的少年,背起來差點沒累死。
餘耿耿把頭埋在他肩窩裡,嚴肅地拒絕了:“不行。”
季暄和:“你身上怎麼有棱有角的,這麼磨人。”
餘耿耿沉默地摸了摸藏在兜裡的兩塊大石頭,很好,都在。
東廠的殺手追過來。
餘耿耿每個動作,總是不經意地濺了季暄和滿臉的泥水。
灑水機裡的水本來就很難聞,混合上泥土,那味道可想而知了。
……
導演沒有喊CUT,戲自然要演下去。
最後聽到聲音的那一刻,他幾乎要虛脫了。
季暄和覺得這是他演員生涯中演過最難的一場戲。
他下來的時候,渾身都濕透了,像是在泥潭裡滾了三圈,半點影帝的形象都沒有。
身上幾處還隱隱作痛,脫掉衣服一看,又青又腫。
*
勉強出了一口氣,回家的路上,餘耿耿想起餘淮之臨走時說過的話,心裡還是有些不得勁。
他不知道怎樣才能和好。
餘耿耿從來沒有討好人的經驗,倒是經曆過被人討好的階段,有男有女。
印象深刻的幾次無非就是砸錢砸禮物。
可餘淮之比他有錢多了,這一點首先就要排除了。
貧窮的餘耿耿決定還是用心打動心。
不知道餘淮之喜歡什麼,上次聽陳嫂說他喜歡吃甜食,要不給他專門做一些甜食……
餘耿耿一邊琢磨著一邊走進大廳,連誠懇道歉的底稿都打好了。
老宅裡冷冷清清的,少了一部分人。
餘耿耿愣了一會兒。
他本來以為自己會因為私自跑出去受到處罰,卻什麼都沒有發生。
餘耿耿問餘太太:“大哥人呢?”
餘太太歎了口氣,說:“淮之有事要去香港那邊一趟,他回來收拾東西的時候沒有看到你,好不高興,直接就走了,我本來說打電話跟你說一聲,他都不讓。”
聽到這話,餘耿耿唰地垮下肩膀,麵容有些沮喪。
有一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之前在車上還設想了很多種情況,結果最後連麵都沒有見到。
他甚至暗戳戳地懷疑,餘淮之是不是在故意避著他。
深夜,餘耿耿躺在床上,掏出手機點開餘淮之的微信對話框。
他想了想,發過去一句:“大哥,睡了嗎?”
半天,沒有人回應。
餘耿耿合上手機,想想也是,餘淮之那麼忙,又還在生他的氣,哪有閒工夫搭理他。
他有些不甘心,覺得應該拿出更多的誠意來表達自己的歉意。
他嗖地一下爬起來,在網上搜索——如何討好一個生你氣的人。
*
此刻,遠在香港的餘淮之正在開會,一個很重要的地產項目出了問題,他不得不親自過來看一趟。
所有人都在戰戰兢兢地工作。
他們要加班加點搞出一套全新的方案來。
“就因為你的一個小小失誤,我們籌備了三個月的所有努力都白費了。”
餘淮之的聲音不大,可是那個被他責罵的下屬卻眼淚都快出來了。
四十多歲的男人,低著頭,一句話都不敢反駁,看起來頗為可憐。
他這次犯了這麼大的錯,沒有什麼好辯解的,等待自己的下場除了引咎辭職,彆無他想。
下屬想起妻子和剛剛生出來的二胎,臉色越來越沉重。
氣氛高度緊張,沒有人一個人出聲,隻能聽到劈裡啪啦敲鍵盤的聲音。
一聲微信提示音突兀響起,打破死寂。
在場的精英們同時愣了一下,瞥了一眼發聲的來源,好像是……老板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