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山門待雲封(2 / 2)

蘇離離道:“正是。其實世間萬物觸類旁通,精通了一件,便能想明白其他的事。且不說建房子,就比如說棺材,在興盛的時局下,人們有了錢,死後追求也比較高,棺材就有許多樣式。比如線雕的,浮雕的,盤螭金銀漆,百壽連字,鬆鶴延年,還有方頭、圓頭、凹板和凸板之分。”

“倘若遇到亂世,人命如草芥,活隻要溫飽,死隻要有盛殮,在款式、尺寸、花色、做工上就沒有這麼多要求。這個時期就有很多清棺,式樣轉向古樸凝重。漆色大多以黑,飾紋大多以簡潔,而外形趨向方正。”她頓一頓,忍不住解釋,“因為方正的板料易於打製,方便快捷……”

俊和尚聽得瞠目結舌,臉上肌肉有些抽,好不容易打斷她道:“施主,天將正午,貧僧正要去化點齋飯。佛門誡訓,過午不食。”

蘇離離有些意猶未儘,“哦,哦,那師傅請自便,不知道師傅法號是什麼?”

“十方。”

“十方?”

他眸光高深莫測,“虛空界十方乃施主平日所知的八方,再加上、下兩方,共稱十方。佛在十方世界,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端了托缽,也不再搭理蘇離離,起身而去。

蘇離離站在他身後,禁不住想,若是祁鳳翔聽了她這番棺材流行趨勢論會作何反應?他必會笑著讚許或是嘲諷她說得好說得妙。她說的話,不論是無聊的,無知的,或是無畏的,祁鳳翔總是耐心聽完,再悉加指教。

她提了籃子,也走出寺門,站在石階上時,見一輛藍布馬車停在便道儘頭。

車上竹簾子微微掀開,一隻白玉般的手戴著隻金釧子將一個紙卷樣的東西放在了十方的托缽裡。十方合掌念一聲佛,轉身走了。

車簾遮掩下,那施物的女子杏眼桃腮,側臉半露。她忽一仰頭,看見了蘇離離,神色陡然一沉,唰地放下了簾子。蘇離離已看清她的麵目,大聲道:“言歡姐姐!”幾步跑下石階,馬車正要

走,她一把拉住車窗。車裡的人拍拍廂壁,趕車人停下。那個熟悉的聲音冷淡道:“讓她進來,你下去。”

趕車人跳下來,打開車門,退到一邊。蘇離離慢慢走到車門口,言歡端坐車中,近一年不見,她愈加豔若桃李,冷若冰霜。蘇離離也不上去,心中暗思,自己在渭水舟中問過祁鳳翔是否已殺了言歡,祁鳳翔當時並未否認。她一直以為言歡死了,然而現在她在做什麼?

“你過得好不好?”蘇離離生澀地問。

言歡勉強開口道:“我很好。”

“你是……在哪裡?”

言歡似有些倦怠,漠然道:“我在明月樓。”

蘇離離道:“祁鳳翔留你在那裡?”

言歡眉頭皺了起來,語調有些厭惡,“你怎麼還這麼幼稚,我跟他並沒有什麼關係。我願意在哪裡,是我自己的主意。”她忽然撩了裙擺,在低矮的車廂裡傾身向前,扶著側椅單膝蹲到車門前,湊近蘇離離道,“偏他怎麼就不殺你呢?你竟然還能站在這裡。”

蘇離離臉色雪白,輕聲道:“姐姐想我死?”

言歡被她一問,愣了一下,注視蘇離離的麵龐,臉上有些許動容,默然片刻道:“我不想你死,你也彆再惦記我。我現在是明月樓的老板,我的事我自己會照理。今後你我若是再見,就當不認識。”她說到“不認識”三字時,猝然住口,看了蘇離離一眼,將車門拉了起來。

蘇離離望望車門,語調淡漠而輕散道:“既然如此,姐姐保重吧。”轉身讓到青石便道上。馬車掉轉頭從她身邊駛過,她定定站住,望著那馬車絕塵而去,回頭看了看棲雲寺的匾額,神色冷凝起來。

又過了十餘日,祁鳳翔大破蕭節,占據豫南,將北方三地初列成形,奠定了祁氏大業之基。於是京城的玉屏山上隱淵潭中,白日現河圖;城門外淺草原上,夜有優曇婆羅花開於樹叢,色如焰火,直映長空。見者言之鑿鑿,聽者讚歎喟然。

一時間種種祥瑞之兆遍布京城,便有傳言四起,說堯以賢繼舜,而華夏興,今天象應於時勢,祥瑞著於世間,正是平原王祁煥臣當受大位之兆。太史令上奏天有異象,願吾皇順天應人。

小皇帝尚未批複

,祁煥臣先將那太史令飭出京畿,稱自己忠心不二,絕無舜禹繼代之心。小皇帝嘉其忠義,更進王爵,勤加賞賜,內外之事悉由專斷,更讓各地立碑述表,無論鴻儒白丁,都要知道祁煥臣的社稷之功。

蘇離離看了那皇榜回到家,四顧無人時望了望天,還是該藍的藍,該白的白,也沒見有火鳳凰飛過去,歎一聲:“不就是想稱帝嘛,搞這麼多名堂做什麼。”想祁鳳翔曾尋《天子策》,可見也是有心之人,這次大勝必是高興的。不知為什麼,她便也有點高興。

祁鳳翔回京時深夜入城,不驚一人。次日出朝,京中官民才知他回京來了。百姓們很是讚頌了幾天,便又有一個消息甚囂塵上——這位用兵如神的祁三公子要成親了,娶的就是豔動天下的豫南傅家六小姐,英雄美人,珠聯璧合。

蘇離離乍聽之下詫異,這不是當初她開玩笑對祁鳳翔說的嗎?怎麼成了真?再想之下,頓時明了。傅家乃豫南大族,素有名望,門客布於天下。人如祁鳳翔者,豈會為美色、感情而左右言行,他要娶傅家的女兒,無非為了要她身家世族的支持。

道理很好明白,卻讓蘇離離氣憤難平。究竟憤怒什麼,她也說不上來,大約覺得祁鳳翔是個王八蛋,把她抱也抱了,親也親了,現在好像清風明月兩不相乾了。若她見著祁鳳翔,必定要……要怎樣呢?嗯,要正眼也不瞧他,再也不跟他說一句話!

然而祁鳳翔不給她這個表達憤怒的機會,回京半月,連個臉兒都沒露,徑直把傅家小姐娶回了家。倒是應文來過一趟,送來了很多上好的木料。蘇離離心知這是當初離京時祁鳳翔允諾她的,她從不跟錢財過不去,不收白不收。

回頭獨自在家把一塊上好的木料當作祁鳳翔,劈成了一百零八塊。頓覺神清氣爽,胸中鬱結儘消。自己犯得著冒火嗎?她蘇離離是一個有追求有覺悟不世俗的人,不應立誌在嫁人生子,更不是嫁祁鳳翔這種爛人。至於渭水分彆時被吻了一下,就當是被狗咬了吧!

這種豪邁不過充斥了盞茶時分,蘇離離的激動漸漸像沸騰的水失了柴火,慢慢蔫了下去。心裡不免有些自憐自艾,自己既無姿色,也無身家。為什麼同樣是人,彆人就好命許多?自己遇見的人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虛情假意!

一天應文路過如意坊,順便來看看她。蘇離離一本正經道:“應公子,你成親沒有?看我怎麼樣,嫁你算不算高攀?”

應文“砰”一下絆在棺材板上,風度儘毀,捂著膝蓋連連擺手道:“不高攀,不高攀,實是太屈就了。”

蘇離離思忖半晌,緩緩點頭道:“我也覺著是。”

應文苦笑道:“蘇姑娘,這種玩笑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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